關于道的方面,可以說含時代性的甚少;關于術的方面,雖有一部分含時代性,還有一部分不合時代性。譬如知行分合問題。朱晦庵講先知后行,王陽明講知行合一。此兩種方法都可用。研究他們的方法,都有益處。儒家道托大部分不合時代性,不可以為時代古思想舊而拋棄之。
三、儒家哲學,有人謂為貴族的非平民的,個人的非社會的。不錯,儒家道術,誠然偏重私人道德,有點近于非社會的。而且二千年來誦習懦學的人都屬于“士大夫”階級,有點近于非平民的。但是這種現(xiàn)象,是否懦學所專有,是否足為儒學之病,我們還要仔細考察一回。
文化的平等普及,當然是最高理想。但真正的平等普及之實現(xiàn),恐怕前途還遠著哩。
美國是最平民的國家,何嘗離得了領袖制度?
俄國是勞農的國家,還不是一切事由步教委員會人物把持指導嗎?因為少數(shù)人誦習受持,便說是帶有貴族色彩,那么,恐怕無論何國家,無論何派學說,都不能免,何獨責諸中國,責諸儒家呢?況且文化這件東西,原不能以普及程度之難易定其價值之高低。李自、杜甫詩的趣味,不能如自居易詩之易于普及享受;自居易詩之趣味,又不能如盲女彈詞之易于普及享受。難道我們可以說《天雨花》比《白氏長慶集》好,《長慶集》又比《李杜集》好嗎?現(xiàn)代最時髦的平民文學、平民美術,益赴雖多,然把文學美術的品格降低的毛病也不小,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何況哲學這樣東西,本來是供少數(shù)人研究的。主張“平民哲學”,這名詞是否能成立,我不能不懷疑。
儒家道術偏重士大夫個人修養(yǎng)。表面看去,范圍似窄,其實不然。天下事都是士大夫或領袖人才造出來的,士大夫的行為,關系全國的安危治亂及人民的幸福疾苦最大。孟子說得好:“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夸日中國國事之敗壞,哪一件不是由在高位的少數(shù)個人造出來。假如把許多掌握權力的馬弁強盜,都換成多讀幾卷書的士大夫,至少不至鬧到這樣糟。假使穿長衫的穿洋服的先生們,真能如儒家理想所謂“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天下事有什幺辦不好的呢7我們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將來都是社會領袖。
造福造禍,就看我們現(xiàn)在的個人修養(yǎng)何如。儒家道術專注重此點,能說他錯嗎?
四、有人說自漢武帝以來,歷代君王皆以儒家作幌子,暗地里實行高壓政策。所以儒家學問,成為擁護專制的學問,成為奴辱人民的學問。
誠然歷代帝王,假目儒家招牌,實行專制,此種隋形,在所不免。但是我們要知道,幾千年來,最有力的學派,不惟睢不受帝王的指使,而且常帶反抗的精神。儒家開創(chuàng)大師,如孔、孟、荀都帶有很激烈的反抗精神,人人知道的,可以不必細講。東漢為儒學最盛時代,但是《后漢書·黨錮傳》,皆屬儒家大師,最令當時帝王頭痛。北宋二程,列在元祜黨籍:
南宋朱熹,列在慶元黨籍。當時有力的人,摧殘得很厲害。又如明朝王陽明,在事業(yè)上雖曾立下大功,在學問上到處都受摧殘。由此看來,儒家哲學也可以說是伸張民權的學問,不是擁護專制的學問;是反抗壓迫的學問,不是奴辱人民的學問。所以歷代懦學大師,非惟不受君王的指使,而且常受君主的摧殘。要把賊民之罪加在儒家身上,那真是冤透了。
五、近人提倡科學,反對玄學,所以有科學玄學之爭。儒家本來不是玄學,誤被人認是玄學,一同排斥。這個—攻擊,那個亦攻擊,幾于體無完膚。
玄學之應排斥與否,那是另一問題。但是因為排斥玄學,于是排斥儒家,這就未免太冤。儒家的朱陸有無極太極之辯,誠然帶點玄學色彩。然這種學說,在儒家道術中地位極其輕微,不能算是儒家的中心論點。自孔盂以至陸王,都把憑空虛構的本體論擱置一邊,哪能說是玄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