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年春天即將到來的時候,我一早就開始為我宋家祖輩的一周年亡日而準(zhǔn)備祭祀。我得為我宋家成就最耀眼的一份祭品。
那些時日我終日奔跑,我心底有一種莫名的感情肆意膨脹,它讓我不安,讓我的右眼紅腫疼痛。我有預(yù)感,當(dāng)我宋家的祭品成就的時候,必然以小鎮(zhèn)南絕嶺的再次覆亡為代價。我的漠土之上隱忍掙扎的人群,我得再次將你們背叛,把你們辜負(fù),與你們鮮血分兩處流淌,任你們哀號怒吼要將我討殺。
我?guī)缀趺咳斩家艿缴綆X去眺望我家鄉(xiāng)的變化,看看樹木吐芽沒有,看看莊稼萌發(fā)沒有,看看燒焦的漠土可否能夠再次變得潮濕而肥沃。當(dāng)我看見了鄰鎮(zhèn)的田地一片一片綠了起來的時候,我家鄉(xiāng)仍舊呈現(xiàn)出一派荒蕪凄涼的景象。我?guī)缀醪桓蚁胂笥衷撚性鯓拥钠騼吼I婦瞪大了驚恐的雙目,我怕他們一張口又要向我乞討白面。
我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后,再次爬上山嶺。我裹了一身的泥土,單衣濕透,緊貼在身上,長發(fā)被樹枝掛得凌亂,開始一根根地斷裂。我望向那片將我牽絆的漠土,一剎那有了一種被災(zāi)難與幸福共同襲打的沉重感,我竟看見漫山遍野的罌粟花朵一夜之間猝然盛放。
那日我直到黃昏才下山,我在春日狂烈的暴雨中浸泡了整整一個下午。夜里又有怪異的幻象入夢。我流著淚抓緊中秋的衣服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不是已將罌粟全部燒毀了嗎?它們又回來了,它們怎么能夠再次回來呢?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我的小鎮(zhèn)中的人們?yōu)檫@罌粟的盛開而興奮不已,他們甚至已經(jīng)懂得把這作為財源。他們不僅自己吃食罌粟,當(dāng)作面粉一樣吃,而且將其加工賣到周圍的村鎮(zhèn)中。這是一種屬于中國人自己的干凈的鴉片。
人們有了罌粟,有了金錢與糧食,更有了美好的夢境,及對未來生活的希冀、期待。他們以為,這就叫做拯救。他們以為,他們可以就此被拯救。他們早就忽略了他們時而神采奕奕時而黯淡無光的雙眼,忽略了他們消瘦的身體和黑黃的面龐。他們不知道,毀滅的花朵已經(jīng)在每個人的心里開爛,沉重的陰云也早就開始在天邊醞釀。欲念的爬升,災(zāi)禍的泛濫,宿命的覆水難收。
我對中秋說,我得回去,得拯救我的百姓,我的南絕嶺,得將那些罌粟再次焚燒。
中秋一聲不響地找來了麻繩,將我捆緊說,對不起,清明,我不希望你再同過往糾纏。
我靠在墻上,面無表情地流淚。關(guān)于過往,秦漢的尸骨混著鮮血被煮沸、熬干;西夏裹著一塊巨大的布匹穿越腳下的罌粟,最后一次激越地逃亡;還有我宋家祖輩與子孫共同泅成了花朵形狀的血液。我再想到我癡迷的人民,絢爛的花朵,無以復(fù)加的美麗與蒼涼。原諒我,我南絕嶺的人民,我得為我的宋家準(zhǔn)備最奢華莊重的一份祭品。
我走到油燈跟前,伸出雙手將麻繩燒斷,然后點了火把,在離開了一年之后再次回到南絕嶺的土地。我在黑夜中面色凜然地高舉著那支火把,偶爾與我錯肩而行的鄉(xiāng)鄰忍不住多看我?guī)籽?。他們試探著喊我,清明?我并不回答,只堅決地向前行走。
南絕嶺,我要同你了結(jié),以不管是你死還是我活的方式。
當(dāng)我把火把扔出的一刻,我對自己說,這將是我最后一次來燒罌粟花地,最后一次拯救南絕嶺的眾生。
我這次又沒能夠看見烈火顛覆花枝的場景,因為我每次下了這樣一個決心都要將我的氣血耗費(fèi)干盡。我得睡覺,幾天幾夜地長睡不醒。
我醒來后中秋對我說,你又做了,你終于還是做了。
我這才知道,這一場大火,徹底燒毀了小鎮(zhèn),燒死了所有的人群,包括中秋戲班的師兄弟們。那些貪婪的人群抱著滿懷的罌粟花朵不肯離開,他們以為這是他們的命,是他們的歸途。只要面對罌粟,任何人的欲望都永遠(yuǎn)不能夠被填滿。
中秋淚流滿面地望著我,面色青紫,嘴唇顫抖:你怎么能夠這樣,你怎么能夠再次這樣呢?你可否知道,你已害死了多少人?那一片將你生養(yǎng)的土地,已被你徹底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