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落體祭(7)

閻連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閻連科


他瞅著那墻縫的燈光想,男人不在家,她也一定很孤單,結(jié)了婚,日子多好呀,又新鮮,又溫暖,夫妻倆在一道說說笑笑,摸一把,擰一下,吃糠咽菜也比分著好。他對雪梅的男人不理解,他覺得那男人不會過日子,不會體貼人,為了一把剩米碎饃竟舍得把雪梅留在家。換了他,餓死也要把自己系在媳婦的褲帶上。這人呀!春生不知想到了哪一點,被一種遺憾纏繞著,心里漸漸熱起來,就像體內(nèi)燒起了一堆火,先還是幾條火焰溫暖著他,慢慢那火就越燒越旺,烈火熊熊,把春生的渾身燃燒了。他感到血液滾沸得很厲害,把肌肉、骨頭都給煮疼了,喉嚨仿佛已經(jīng)烤焦了,干烈得幾乎要炸開。他朝那房下走了一步多。這是雪梅家的后房檐,一排楊樹齊整整地站立著。

手扶在一棵光滑的樹皮上,涼生生的感覺一下就浸到了手心里。手心出汗了,他在樹皮上擦了擦。身后是夜色和曠野,莊稼地開始坦露出它那光禿禿的胸膛了。月亮也從云縫中掙出來,從西向東滑。上弦月,像是一張弓。風(fēng)低了,從樹梢降到地面上,不再大,很涼爽。

春生覺得渾身就是熱,躁極了,煩極了,面前如若出現(xiàn)一潭水,即便淹死他也要往下跳。時候不小了,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十分鐘,他盯著雪梅家后墻沒有眨巴一下眼。中年男人跌落到山墻上的天窗對面時,他看到了后墻下放了他準備新婚的床。他知道那時候雪梅的床就貼著后墻放,農(nóng)村都是貼著后墻放床的。他似乎透過夜色,透過那一尺多厚的土坯墻,看到了雪梅的床,看到了那床上有幾條晶瑩的白玉柱。那玉柱有柔柔亮光,照射著他,引誘著他。他從那玉光里,看到了三月春陽,又大又圓,燦燦金色普照著從冬眠中蘇醒的大地萬物。地面上是一片淡藍的初春的顏色,草、花相伴著笑在田野上。楊柳鼓脹著枝條,勃發(fā)著青春的氣息和色彩。一切都醒了,連死多少年的枯樹也忽然明白自己還沒有壽盡,春汁還沒有徹底枯竭,重新吐出了幾點嫩綠,在春天里探頭探腦,尋找著該歸屬自己的那一片天空。鳥群從孤寒的窩里飛出來,結(jié)隊從東飛到西,從南飛到北,嘰喳著情語和思念,嬉戲出一陣陣極盡的歡樂聲。醒了,萬物被那明亮柔靜的燦燦玉光喚醒了。到了這時候,春天總要到來,冬天總要退去,沒有辦法能夠阻攔她。

春生呆著,他透過土墻,看見了一輪月亮,從月牙到滿月,從彎弓到銀盤,從灰暗到明亮,從模糊到清晰,從云天霧地到碧空萬里,從一絲悠光到滿天生輝。過程沒有了,一切都完成在一瞬間。升華只是眨眼間的事。明亮只需借助一點星火就成了。這么快,這么迅速,其中準有無數(shù)的秘密。

他看見一輪月亮,不圓在十五,也不圓在十六,而圓在奧妙里,充滿了新奇和誘惑,興奮和刺激。人若一輩子瞧不見那一輪明月,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把無數(shù)的黑夜度過去。瞧見明月的人,是死也不會重新走進黑暗里。他被那月光引導(dǎo)著,從一個地方走到了另一個地方去,從山下到山上,從地面到云天,從河?xùn)|到河西,從北極的寒冷到南極的酷熱,從荒涼的曠野到長滿了果實的林地,從干渴的沙漠到綠茵茵的草地,從人生的這端到了人生的那端。他一步也就跨越過去了,也就完成了。他一抬腳就走過了一段漫長的人生。他是完完全全被大火燒焦了,被陽光喚醒了,被月色救活了。他覺得自己壓根兒就沒有抬腳,就離開了楊樹,到了雪梅家的后墻下,把臉貼在刺扎的泥墻上。

他用力把那張長了不少青春痘的臉壓得又扁又平,左眼擠著,右眼用力睜大,對準透光的墻縫。他竭力想看到那床上的一切。除了她,還有那被子枕頭、衣服、床單。他好像真的什么都看見了,一清二楚,山青水秀,就像是他把臉貼在了窗戶的玻璃上。然而那畢竟是一堵墻,他什么也沒看見。沒看見他也沒有一絲遺憾。進入他眼里的是一團黃昏的燈光。他把眼睛貼在墻縫前,就知道他只能看到油燈光。過一會,他又把耳朵貼在墻縫上,用力壓著它,把耳朵擠得又熱又疼。他聽到了一聲響,是床的吱吱聲。像雪梅在翻身。這聲音告訴了他一件別的事,自然那事也只能發(fā)生在床鋪上。這樣兒,那聲音并不大,卻像雷一樣在他耳朵里爆炸了。他慌忙把頭倒下來,把雙眼放在同一條視線上,使勁狠睜著,對著那豎著的墻縫瞅,心跳得如山崩地裂一樣兒,仿佛要把他整個身子炸裂開。

可是……燈滅了。

看到的是一團漆黑。

春生怔一下,后退一步,一動不動地呆立著。那團黑色遮住了燦燦日光,也遮住了柔柔月色。

中年男人從山墻上的天窗邊一閃而過。山墻下的新婚的備床也一閃而過。床上的大紅被子、天藍床單,新制的家具,新買的水瓶,等等,皆都一閃而過。明天晚上,中年男人就要在這兒同女人雪梅洞房花燭。雖都是四十多歲的一雙男女,可在他說來,不要說同女人睡在一張床上,讓情愛的風(fēng)雨電閃雷鳴,就是連同女人語言上的真正體貼,也是極少有的。

一切都從他面前一閃而過,腳步匆匆,快馬加鞭。連這新蓋的瓦房、新置的婚床,也不肯在他和女人雪梅之間住下腳。明天東方日出時分,女人雪梅就來了。她終于成了自己的女人,活鮮鮮的女人,能給自己燒飯,能陪自己睡覺,能讓自己歡天喜地,把自己載到歡樂世界的女人??墒?,自己卻先一天朝著死處跌落了。對面山梁上跳動的紅襖女人到底是誰呢?中年男人極力想朝對面山梁努力望一眼,掙著身子在空中翻動著急落的自己??蓻]有看到那紅襖女人,看到的卻是青年春生,從女人雪梅家房后,回到庫房的一場重病。

三天三夜未曾走出過那兩間小屋。他病了,低燒。誰也不知道這三天他在屋里是怎么過去的,仿佛外面的日?,嵤潞腕@天大事都和他不見牽掛了,對他沒有意義了。從山墻的天窗前墜落過去的時候他還想,那三天他倘若死了,倘若離開人間了,怕也是沒人知道的。待他病輕再從屋里出來時,山依舊是青翠欲滴,溪依舊是潺流,軍用設(shè)施依舊是威嚴森森的。七號庫里唯一變化的,是他自己,人日漸消瘦了,眼窩深陷許多,腦門頂上驟然有了一撮白發(fā),百來根,俗稱少年白。臉上的青春痘也忽然少了許多,余下的幾個,不再飽滿,不再青春。他人似乎老了點,那樣子,好像經(jīng)過在女人雪梅后墻下的一夜熬煎,再經(jīng)過三日高燒,使他付出的精力,不亞于他的前輩越過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走出屋子,太陽西偏,暖暖和和,他站在門口朝四野張望一陣,又回到屋里搬出一個小凳,沐浴在日光之中,曬著日光那困人暖和的舒適,讀著毛主席的語言摘錄。他讀得極認真,像信徒手捧經(jīng)書一樣兒,完完全全把整個人都化在了語錄里。后來他說,他就像經(jīng)歷了三天死亡之后,腦子突然好使了,記性好得十二分可人,幾乎是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每讀過一頁,就能完整地背誦一個春華秋實。稍長的語錄,他一般只讀兩遍,最多讀三遍,就能瓜熟蒂落,在腦子里落葉生根了。

這三天,張家崖村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出了大事,死人了,一下死了三個。

其中一個就是雪梅的男人張亮。他們是討飯到南方的一個縣城時,被一群打敗仗的武斗隊裹走的。人家要從縣城撤出去,開了一個車,車上裝了二百多斤炸藥,到城門口時車胎放炮了,就連哄帶嚇要他們當(dāng)苦力,說把炸藥扛到城郊的一個學(xué)校,每人給他們一個全白饃。炸藥扛到了,饃也給了,問題是他們走時,發(fā)現(xiàn)學(xué)校的食堂堆了幾籃饃,又大又白,像是雪球。夜里,他們就起了邪念,三個人把褲子脫掉,穿著褲衩,用繩子把褲腳管兒扎死,到三更時分,摸進食堂,一人偷了一褲子白饃,翻墻走時,被亂槍打死了。

葬埋張亮那天,天氣不好,陰著,風(fēng)沒刮,但氣溫涼絲絲的。霧很大,各個山峰都被壓得又低又矮,峰巔不見了,峰腳趴在地上,如癱在地上的一灘軟泥。那時候秋莊稼已經(jīng)吐芽,生長在峰巒之間,嫩生生的,還算旺勢。玉黍葉上的露水,夜間掛上去,到了上午還不肯退盡,到處都有點點水亮。屋子里昏暗,春生吃了早飯,就把貓抱在懷里,坐在門口,讓貓臥在大腿上。簡裝本《毛主席語錄》他已經(jīng)會背了,從頭到尾,背起來就像說書人背大鼓詞,不打嗝兒,眼下,他正攻讀毛主席詩詞《紅軍不怕遠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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