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還……”
“妓女又不是狼蟲虎豹,人家的戲唱紅了東京城?!?
“你一輩子總不能賣唱呀……”
“就怕沒人聽,有人給我鼓掌我就去唱啦!”
這樣說了氣話,蘋竟感到很輕松,像一間屋子閉死了,沒空氣,人將昏去時,突然間開了一個天窗,人就一下緩過了一口氣,整個身子都舒坦了。蘋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伸手又把窗子打開來。她猛然發(fā)現(xiàn)鐵佛寺塔就框在窗子里,塔頂上的瓦是墨綠色,瓦縫里長了一層草,還有一棵指頭粗的小榆樹在塔頂搖搖擺擺。蘋很奇怪,自己在這窗下坐了兩個月,竟沒發(fā)現(xiàn)窗里還框著這般景致。怎么回事呢?
“蘋,人來一世不容易,要努力去干正經(jīng)事。”奔舉想開導蘋。
蘋姐把目光從窗景上拿回來,擱在奔舉臉上,像研究古文那樣研究著他的臉。她很奇怪奔舉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干了啥事不正經(jīng)?”
“你不能去學戲?!?
“我又沒誤了你家刺繡,你管得太寬了。給你說,我每天太陽落時都要去山貨店街茶園聽幾段,隔三差五還要替桃花唱幾段哩!”
奔舉把手里的書緊緊一攥,扔在了桌上。長袍的袖子一揚,扇出一股風。
瞟奔舉一眼,蘋冷淡地又開始了繡。
“爹在世時也沒有這樣管過我……我今兒還要去學戲?!?
七
在云雀書寓里,姑娘們有二十來個,若站成一排,鶯鶯燕燕,鳳鳳鶴鶴;有的年輕貌美,有的擅長詩畫,還有的與客人談話應對如流,很適宜陪外地來的大商客到東京游覽。鐵塔觀光,兩湖劃船,繁塔考古,禹王臺里論學問,都能把客人打發(fā)得稱心如意。使客人離開東京時,對云雀書寓戀戀不舍,下次又到東京,必然又來云雀書寓過夜度日。在這些姑娘中,蘋姐比較起來,并不怎么閃光耀眼。姿容算不上是絕好的美人;學問上,這里有當官的前姨太太;藝上,她自己什么樂器都不懂。她只是對唱戲酷愛。總之,從哪方面說來,她都算不得上乘。然而和書寓來往之間,老板已發(fā)現(xiàn)她有與眾不同的人品;臉部表情正直不阿,瘦弱的身體里也總顯英銳之氣,這是東京妓女群中所沒有的。且她學戲聰穎,有一份唱的天資。這就使老板不斷動上她的心思。
“桃花,你如讓蘋接客,我給你三十貫錢。”
“錢是不少,可她一心學的是戲。”
“那就讓她多試著登臺,唱紅了,客人要差就專門讓她去?!?
進了仲春,東京近郊的柳絮、楊花,飄飄揚揚飛滿了京城的巷子。這個季節(jié),氣候冷熱適宜,各地商賈都往東京來,除了中州的洛陽、南陽、鄭州、禹州的商人到這兒賣布匹、紅棗、鈞瓷,連江南遠方的商客也成群結隊到東京賣綢子、刺繡。這些人到東京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有的甚至要過一個春天。中州人到東京就要聽唱,南客像蘇杭二州的人,則離家時間長,就要到書寓要堂差作終日陪伴。南方人聽不懂北方人的話語,所以蘇、杭姑娘便日夜繁忙。有天,桃花去陪客人踏青,看黃河故道,客人也是蘇州人,同鄉(xiāng)見面話就格外多,說好下午回來還要去茶園清唱,可硬是到日偏西時還沒回來。那個時候,古道很有景致可看。有一首民謠說:四十五里朱仙鎮(zhèn),四十五里瓦子坡。四十五里招討營,四十五里老黃河。四十五里遠,桃花當然回不來,老板知道這一點,何況東京北面的黃河兩岸上,有柳園口和陳橋驛的愛情傳說,那里的黃河大堤巍然寬闊,楊柳雜樹,無邊無沿。往北是拍岸河水,奔騰滾滾;往南是無際的莊稼地,罕見人蹤,無情人到那兒也會有情的。不要說桃花和她的蘇州老鄉(xiāng)又都是一見面就動眉動眼的人。
這下,苦了云雀書寓的老板,和山貨店茶園訂了合同,人家茶園戲票賣出了,這邊桃花沒回來,看客們要罵的可不僅是茶園。老板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十四年的妓業(yè),深知失信不光得罪茶園經(jīng)理,那買票的人中不乏云雀書寓的老主顧,讓這些人空等半天,他們就再也不會回頭光顧了。
沒有辦法的辦法,一邊租輛快騾馬車,到黃河故道尋桃花,一邊讓蘋先救場,到茶園獨自清唱。
“救場如救火,錢好說……不能讓看客等?!?
“我不敢……”
“你沒聽說過名角們初次登臺都不敢,可一咬牙上去,一張嘴反而成功了?!?
“桃花只讓我唱過三次,還都是她和客們累時要喝水,我去打發(fā)打發(fā)場。三十張聽桌沒有不亂的?!?
老板到“四季春”把蘋叫到鐵佛寺下商量來商量去,見蘋不敢接,氣就泄了。
“真不行……我就出高價到別的書寓請紅妓頂場了?!?
蘋想想。
“你請吧?!?
老板走了,離開鐵佛寺時,乜斜了一眼蘋。
“你一輩子也不會在第四巷有這種機會了?!?
遺憾像慢慢抓緊的一只大手,隨著老板越走越遠的身影,蘋的心也越來越緊縮,越來越空落。后悔完完全全征服了她。
“四季春”的張姨已經(jīng)聽兒子說過蘋每日去學戲的事,老板一把蘋叫走,她就尾隨著出來了,一直在寺角下靜聽著。
“回鋪里去吧,你不要睜著眼睛跳火坑?!?
聽見這話,蘋回身看了一眼張姨,突然就從張姨的話語里產(chǎn)生了一股勇氣。這勇氣決定了她一生。也許張姨不說那句極為平淡的話,蘋的一生就是另一種顏色了。
她沒有回繡鋪,而是徑直跑去追上了老板。
“我去茶園試一試!”
“這就好──唱好唱壞我都給你三貫錢?!?
“一個制錢我也不要,我就想試一試?!?
于是,蘋姐匆匆去了山貨店茶園,踏上了一條成敗未卜的路,心里又是驚恐,又是激動。當然,老板另有自己的打算。其實,缺空的事在書寓每年都有,找別的紅妓頂缺是最常用的辦法,茶園清唱畢竟不是劇團的一臺戲,主角沒了就倒臺。他真正急的是怕桃花“飛鷹”,和那個南客萬一有了真情私奔去,這就費了他一堆對桃花精心栽培的苦心。而這么心急地讓蘋去頂缺,只是想讓蘋露個全臉,唱紅了,東京人就都知道她是第四巷的女子,臟的是臟的,凈的也是臟的,就不愁蘋不在云雀書寓把身子弄臟了。這樣看來,老板也是很有心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