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勝門外貧民窟
走到馬路上,搭了電車,直向北城而來。到了德勝門,自己計劃著,聽到人說,這里是貧民之窟,且不坐車,可以步行出城,看看這貧民之窟,究竟是怎樣一個情形。步行到城門口,果然覺得這地方,就與別所城門不同,進進出出,都是些駝籮筐的牲口和笨重的大車,馬路上的石頭,像險灘上的水浪一般,高低不平,地下更是撒滿了成堆的馬糞,和零零碎碎的秫秸和麥稈兒。周秀峰走到城門洞里,前面正走著一班駱駝,這時駱駝落下來的毛還沒有長齊,露出漆黑的皮膚,垂著長而瘦的脖子,非常難看。它們又是在前面一步一點頭,挪不了三寸,周秀峰真跟得有些不耐煩,于是身子向邊一讓,打算搶了過去。正要走時,只聽得震天動地的一陣鼓響,非常的緊急,由身后而來,出其不意,倒嚇了一跳?;仡^看時,那里是什么鼓響,原來是十幾輛鐵殼木輪空大車,由騾馬拉著飛跑, 輪子滾著地上的石板,在城里回應著那震動的聲浪,仿佛就如擂幾十面大鼓一般了。
周秀峰一想,住在北京有許多年,不是到這平民化的德勝門來,真不會知道北京還有這樣絕妙的風景。一面想著,一面低了頭向城外走。一出城門,就有一陣奇異的臭味撲鼻而來這是北京護城河里一種特點,原也是領(lǐng)略過的,惟有這地方的臭味,卻是格外厲害,撲到鼻子里來,不由得讓人惡心,掏出手絹來,且捂住鼻子,一步一步地踱過石橋。據(jù)馬國棟說,陳大娘住在溝沿胡同,在橋上遇見一個巡警,就向前打聽,巡警用手向北指,說是在那茶館子東邊,一拐彎便是。周秀峰照他所指之處,走到茶館前,那茶館正立在護城河北岸,后面是一帶黃土墻的矮屋,大門正對著河,是一所涼棚。這涼棚是四根歪木頭柱子撐起來的,上面橫七豎八,用木棍、木條、木板搭了一個架子,架子上稀稀的蓋了一些破爛的蘆席。涼棚底下,不見什么桌椅,乃是用黃土磚砌成高低大小幾個土墩,大的高的,算是桌子,小的低的,算是板凳,大概這時候還沒有到喝茶的時候,棚子下只有許多嗡嗡作聲的蒼蠅飛來飛去。那茶棚隔壁,土墻彎進去一個小犄角,正是小露天毛廁,墻里一條淺土溝由里向外,直下護城河,還流著臭水,這一種臟象,簡直不堪寓目,更不要說是鼻子里嗅著那種氣味了。巡警說,要由那里拐彎,那是非走去不可的了,掏出手絹來,捏了鼻子,且順著河沿,走向茶棚那邊去?;仡^一看,這河里流的水,真?zhèn)€如“春波鴨頭綠”,帶著“綠柳攙黃半未勻”的那種顏色,那水里卻帶了不少的零碎雜樣東西,其實不是水,乃是各處暗溝、明溝流過來的污穢之質(zhì),不但鼻子里不敢聞,眼睛真也不敢看。等不及問明路徑了,馬上就掉轉(zhuǎn)身走進茶棚后那一個胡同去,一直走了幾十步路,到胡同深處,料著離得護城河遠了,這才回轉(zhuǎn)頭來看了一看胡同兩邊的人家。這些屋子,不能算是蓋瓦,更也不像城里人家蓋的那種灰棚,是石灰麻刀砌成的,這里的墻和屋頂,全是黃土抹成,高齊人肩,只看外表,不問內(nèi)容,這里面大概也就臟得可觀了。
左肩邊有一所門框,上面釘了一塊小門牌,正是寫著溝沿胡同。周秀峰看到到,心里先有一陣難過,難道她那樣愛干凈的女孩子,倒會在這種地方住家。不過馬國棟說得明明白白是這里,當然不會錯,且順了這胡同找著走再說。這一家的門牌,乃是六號,過去一家,是五號,向前直走,當然就可找到了。那五號門牌的人家門只有三四尺高,人得彎腰進去,門里一個方圓滿丈的院子,地下躺了一只老母豬,猶如死過去了。彼起此落,拱著它那腹下大堆肥乳,哼哼有聲。周秀峰一想,這一條胡同的人家,都是這樣的嗎?未免太齷齪不堪了。這種地方,讓我過五分鐘也受不了,何況是經(jīng)年累月老在這里過日子呢!玉子若是真在這里,我必得想個法子,把她救了出去。
想著想著,又過了兩戶人家,那四號門牌,倒是一所大門,里面空蕩蕩的一所大院子,周圍列著黃土矮屋。大門口,左邊斜靠著一只三尺高的糞桶,右邊一輛獨輪車子,架著兩只腰形柳條籃,原是裝糞用的。這時雖沒有裝糞在內(nèi),可是籃子上糊滿了糞汁,成千上萬的蒼蠅,在車前車后飛舞。周秀峰一見,不由得便是一陣惡心,哇的一聲,吐了一口清水,三腳兩步,走過這一冢,有一片空地??盏剡^去,有兩株大柳樹,樹下~個人家,是黑漆門,雖然矮小一點,比前幾家干凈得多,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又走得匆忙,有點頭昏腦漲,不免站立不住,便一手扶了柳樹,嘩啦嘩啦,只管要吐。這時,門里一個人道:“喲,這是誰呀,是……”一個“是”字之下,未曾接續(xù)“他”字,那人在門里一閃,看到門外這個人了,她接上又“哎喲”了一聲,扶著門愣住了。那人正是玉子,被姨母家留住未走,她萬不料周秀峰會到這種地方來,看見人家嘔吐,要上前問一問,向來又沒說過話,要不理會吧,心里哪里過意得去,定了定神,自言自語地道:“這是中暑了,怎么辦呢?我媽也出去了,竹子也去了。”周秀峰雖然有些頭暈,心里可是明白的,他聽到玉子一人在那里說話,正是為著自己,索興不作聲,看她說些什么。玉子在門里叫了兩聲,并沒有人理會,只好自己走了出來。
玉子離著周秀峰約摸有一尺遠,問道:“周先生,您怎么了,給您一口熱水喝吧?!敝苄惴逄痤^來微笑道:“不用,我頭有點暈,站立一會子就好了?!彼睦锟删捅P算著,你這里的水,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喝的。玉子道:“這里只有我大姨在家,怎么辦呢?要么,請到家里去坐一坐。”周秀峰道:“不必了,這地方真和城里不同,臟得厲害?!闭f時,望了一望,對玉子微笑道:“大姑娘你不是住在鄉(xiāng)下嗎?為什么到這里來?”玉子見他問話,先緋紅了臉,頓了一頓,然后說:“不過是在這里作幾天客,將來還是回到鄉(xiāng)下去?!敝苄惴澹骸俺抢锏姆孔釉趺礃?,打算退租嗎?”玉子道:“也許要退租,我不知道?!敝苄惴宓溃骸澳銈兗以诔抢镞^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搬鄉(xiāng)下去?大姑娘,你在鄉(xiāng)下,住得慣嗎?”玉子聽到這里,答應了 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就點了點頭。周秀峰以為她是表示住不慣,便笑道:“我猜大姑娘也是住不慣的,你去對你母親說,還是搬進城來住的好。至于你們的手工錢,不夠嚼谷,我也知道,那倒不要緊,我可以幫你們一點忙的?!边@句話卻有點讓玉子不好回答,便問道:“你不舒服,怎么樣了,現(xiàn)在全好了嗎?”周秀峰又皺了眉道:“不,我還是有點兒暈呢?!?/p>
玉子心里暗想,剛才和他說話,他老是追著問,哪里有一點病;現(xiàn)在問他,他又皺眉了。想到這里,不由得抿嘴微笑,便道:“請你等一會兒,我找一個人去。”說著她回到院子里去,不多大一會兒,把她的姨媽找來了,姨媽道:“人家是你的街坊,得幫著人家一點。上胡同口上,給人家雇一輛車,送人回家去吧”周秀峰偷眼看那婦人,有五十上下,倒也是個老實人的樣子,便哼了一聲道:“老太太,你這兒要是有那位騰得出工夫來,最好多雇一輛車,送我回家,我怕在路上由車子摔下來呢?!庇褡勇犝f,就盯了他一眼。但是他低著頭,卻未曾看見。姨媽道:“喲,我們這兒哪有閑人啦?!敝苄惴宓溃骸澳悄?,請陳家大姑娘送我一送,成不成?原車去,原車子回來就是了,車錢都歸我給。”一面說著,一面慢慢的靠了那樹。
姨媽對于他的要求,本來有些不愿意,人家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怎么送個青年男子。可是一看人家病得這樣沉重,真讓他一個人回家去,可也有些不放心。好在陳氏母女,又和他是很熟的街坊,青天白日,坐了車子,送人家一趟,也是不要緊的事。正在這一會子,周秀峰又接二連三的哼了個不住,玉子的姨媽,看著心里過意不去,便跑到胡同口上,給他們雇了兩輛人力車來。玉子原是靜靜的站在門口等著,見姨媽雇了人力車來,真?zhèn)€要送周秀峰進城,心里卻有些發(fā)慌。相識了許久,話也不曾說過,今天突然的相識,又突然的還和他同行,卻是出于意料之外。不過車子已經(jīng)拉到面前來了,若是拒絕而不上 車,那很是給周秀峰的面子上下不去,因此,不作聲,就低頭坐上車去。周秀峰心里這一份痛快,已是不可言喻。不過,他不肯在面子上表示出來,一手撐著腰,一手扶了額頭,口里哼著,慢慢踱上車去。他的車子在前,玉子的車子在后,就拉出胡同,進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