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根寶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二十九歲還沒有找到媳婦成家,這在吳家坡也僅是劉家一戶。緣由呢?不光是因為家窮,現(xiàn)如今不是哩,是在極早的年月里,各家都已蓋起了瓦屋,只他們劉家還住著草房院落;再者,還因為根寶的怯弱老實,連自家田里的莊稼被牲畜啃了,舉起了鐵锨,聯(lián)想到牲畜也有著主人,竟就不敢落將下去,只能將鐵锨緩慢地收回。這樣的人,窩囊哩,誰肯嫁喲。照說,早先時候,有過幾門親事,女方都是到家里看看,二話不說,也就一一荒蕪掉了,無花無果。待轉(zhuǎn)眼到了今日的年齡,沒想到竟連二婚的女人也難碰到。半年前,有親戚介紹了一個寡婦過來婚面,先不說對方長得丑俊,也才二十六歲,竟帶著兩個孩娃。根寶原是不同意這門婚配,可親戚卻說,同不同意,見面了再說。于是也就見了,想不到她一見面劈頭便問,你就弟兄一個?
他說,我是獨子。
她說,同姓家族村里多嗎?
他說,村里就我們一家劉姓。
她說,有沒有親戚是村里鄉(xiāng)里干部?
他搖了一下頭兒。
她便生著風聲,一下從凳子站了起來,憤憤地說,那你讓我跑十幾里路來和你見面干啥?媒人沒和你說我原來的男人是因為和人爭水澆地,爭人家不過,被人打了一頓,回家上吊死了?沒說我不圖錢不圖財,就圖嫁個有勢力的男人,不說欺負別人,至少也不受人欺負。女人這樣說著,就轉(zhuǎn)身從根寶家里出來,走出屋門,到院落里左右看看,又猛地回身盯著根寶,說今天正好是集日,我跑十二三里路來。和你謀婚,來讓你看我,耽誤我整整一天工夫。這一天工夫,我到鎮(zhèn)上賣菜賣瓜,賣啥都能掙上七八十塊錢。可是今兒,是你把我誤了。我不要你賠我七八十塊錢,可你總得賠我五十塊錢吧?
根寶怔著問,你說啥兒?
女人說,你誤我一天工夫,該賠我五十塊錢哩。
根寶低聲咬牙,說,你咋能這樣不要臉哩?
女人說,我是不要臉,要么你打我一頓我走,要么你賠我五十塊錢我走;你要不打我賠我,我就在這院里叫喚,說你一見我就摸我拉我。
沒有奈何,根寶只好返身回屋取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到她的手里說,走吧你,以后你再也別從我們吳家坡的村頭走過。
女人接過了那錢,看看說,你要敢動手打我一個耳光,我就嫁給你。
根寶說,走呀,錢給你了,你走呀。
女人說,你要敢對我又踢又打,我把我的兩個娃兒送給別人嫁給你。
根寶說,你有病哩,你神經(jīng)有病了,去縣醫(yī)院看看病嘛。
女人把那五十塊錢朝根寶面前一扔,就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沒有腰骨的男人,誰嫁給你,誰一輩子保準受人欺負不盡呢。
實在說,沒人欺負根寶一家人,可就是因為他家單門獨院,沒有家族,沒有親戚,竟就讓根寶娶不上一門媳婦來。二十九歲了,一轉(zhuǎn)眼就是三十歲,就是人的一半生命了。將近三十歲還沒有成家立業(yè),這不光讓根寶在村里做人抬不起頭,也讓父母深懷著一層內(nèi)疚哩,永遠覺得對不住了兒娃呢。
根寶爹又吸了一袋煙,再裝上,沒有點,放在腳邊,不知為啥就抓了一把花生剝起來。他剝著花生,卻不吃,借著月色,看看面前勾頭坐在鞋上的兒娃,像一團包袱軟軟地浮在地上;看看那說要翻蓋卻總也缺錢翻蓋的草屋,矮矮的,塌塌的,房坡上還有兩個欲塌欲陷的深草坑,在月色里像被人打開的墓穴。還有那沒有門窗的灶房,灶房門口破了的水缸,這些都被月光照得亮白清楚。身邊的那個豬圈,泥墻,框門,石槽,倒是結(jié)實完整,可不知因了啥呢,總不能養(yǎng)成豬。喂豬豬死,養(yǎng)羊羊滅,后來把它做了雞圈,雞們倒都生長得壯實,可是,可是呢,母雞們都是三天、五天才生一個雞蛋,哪怕是夏天的生蛋旺季,也沒有一只雞兩天生上一蛋的,更不消說如別戶人家一樣,一天一蛋,甚或一只雞一天生兩蛋或兩天生三蛋。這就是劉家的日子。根寶爹像看透了這樣的日子一樣,把目光從月光中抽了回來,吃了手里的花生,說跑油了,不香。老伴說吃吧,這也是寶他舅今兒路過梁上捎來的。根寶爹就又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剝得嘩哩嘩啦,說都吃呀,根寶。
根寶說,我不吃。
爹說,你咋知道替鎮(zhèn)長頂罪至多是到監(jiān)獄住上十天半個月?
根寶說,李屠戶說的。
爹問,李屠戶聽誰說的?
根寶說,他啥兒不知道?鎮(zhèn)長就是在他門前撞死了人,縣委書記都在他家睡過哩。
娘問,替人家住監(jiān),住完了咋辦?
爹說,歇歇嘴吧,女人家哩。住完了咋辦?你想咋辦就咋辦。誰讓他是鎮(zhèn)長,誰讓他讓我們孩娃去頂監(jiān)。
然后,爹就回過頭來,望著兒娃說,根寶,你真的想去就去吧,去跟李屠戶說一聲,說你愿意替鎮(zhèn)長去蹲監(jiān)。說記住,李屠戶叫李星,你就叫他李星叔,千萬別當面還屠戶、屠戶地叫。
這時候,月亮升到當頭了,院落里愈發(fā)明亮著,連地上爬著的蛐蛐歡叫時張揚的翅膀都閃著銀白白的光。根寶從地上站起出門時,娘從后邊抓了一把花生追上他,說你吃著去吧,沒跑油,還香哩。根寶把娘的手推到一邊,說我不吃,也就出門去了,和出行上路一樣,沒有回頭??蓻]有回頭,他聽見身后剝花生的聲音,在月色里像誰在水里淘洗啥兒般,淋淋嘩嘩,脆亮亮的,還是有幾分讓人留戀的親切呢。
李屠戶家里忙喲。院落里扯加了兩個二百瓦的燈泡,把清明清明的月亮擠逼得沒了蹤跡。不知遠處的一家礦上要賀慶啥兒,冷不丁,來人讓他連夜趕殺幾頭肥豬,加之明兒正集日,又不能怠慢了在集市上總?cè)ニ膾旒苌细钊獾睦现黝?,于是,李屠戶除了原來的屠案,又摘下門板,新架了一副屠板。自己宰,還又從外村找了兩個小伙子幫襯著。每幫他宰一頭豬,他給人家十塊工時費。
院落里滿是集合著的人,有礦上的工人,有村里看熱鬧的孩娃,還有連夜把生豬拉到李屠戶家等著他過秤買豬的鄰村莊戶。根寶從村里出來,一聽到屠案上紅血淋淋的尖叫,身上抖了一下,像冷一樣,可他很快就把自己控制住了,不再抖了。說到底,是殺豬,又不是殺人。踏進李屠戶家那兩扇能開進汽車的院落大門時,已經(jīng)有兩扇豬肉掛在了棚架下,赤背的李屠戶正舀著清水往扇肉上澆洗,一瓢一瓢,潑上去,淋下來,紅艷艷的血水流過一片水泥地,從一條水溝流到李家房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