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界都是生血的腥鮮味。幫襯的那兩個小伙子,一個在院落角上正燒著一口大鍋的開水燙豬毛,一個正在一個屠架上用一個鐵片剮著剩豬毛。豬毛味有些腥臭,像火烤了獸皮一樣怪誕難聞。李屠戶家一年四季都有這樣的味。根寶不知道為啥在這樣的氣味里,縣委書記會在這兒住一夜??煽h委書記是真的住了一夜哩。迎面樓上二樓靠南的兩間客房,東屋門口清清白白掛了一個招牌,上寫著:縣委趙書記曾在此住宿。借著燈光,根寶看那招牌時,他看見西客房的門口也新掛了一個招牌,上寫著:縣里馬縣長曾在此住宿。根寶有些糊涂,他不知道縣長何時也在此住過,可他想那是一定住過的,沒住過李屠戶不會掛那么一個招牌兒。
看看招牌,根寶從人縫擠到了李屠戶的身后,他等李屠戶把一扇豬肉淋凈了,輕聲叫了一聲李叔。
李屠戶沒有回頭,他用手抹掉肩上的血水珠,用胳膊擦掉額門上的汗,到另一扇紅血豬肉下邊,又一瓢瓢舀水澆起來。雖然沒有回頭,他卻聽到了有人叫他。他舀著清水說,是根寶吧?
根寶說,哎,是我,李叔。
李屠戶把一瓢水潑到那扇豬肚里面——
是想替一下鎮(zhèn)長頂罪吧?多好的機會,別人燒香都求不到。
血水濺到了根寶臉上,他朝后退了一步——
跟我爹商量過了,我愿意。
李屠戶又舀一瓢清水澆上去——
不是你愿意就能去了的。先到屋里等著吧。
到了李屠戶家平??腿顺燥埖哪且婚g餐廳里,根寶才看見那兒已經(jīng)坐了三個村人了。一個是村西的吳柱子,四十來歲,媳婦領著孩娃和人私奔了,就在鄰村一個村干部的弟弟家窩藏著,死活不回來,他就只好獨自過著日子了;另一個是村南的趙瘸子,日子原本鼓鼓脹脹不錯哩,可燒的磚窯塌了,人便瘸了,日子也就塌陷了,眼下還欠著信用社一大筆貸款的債。還有一個,是村里的李慶,在鎮(zhèn)上有生意,家里還買有一輛嘎斯汽車跑運輸。根寶知道柱子、瘸子是想和自己一樣,圖求去替鎮(zhèn)長住幾天監(jiān),一個想請鎮(zhèn)長幫著把自家媳婦要回來;另一個,寄望幫了鎮(zhèn)長,也許信用社的貸款便不消再還了。他不知道李慶謀圖三二四五啥兒哩,竟也端端地和瘸子、柱子圍在那一張飯桌前。于是,待根寶走進來,他們都望著根寶時,根寶把目光落在了小他一歲的李慶身上。
李慶像搶了別人的東西一樣,不好意思地把頭勾下去,說我弟今年就師范畢業(yè)了,想請鎮(zhèn)長安排他回到鎮(zhèn)上教書哩。
柱子冷了一眼李慶說,你好了還想好。
李慶把頭勾得更低了,臉紅得如門外地上的血。
這當兒,瘸子也乜著李慶的臉,說,你走吧,讓我們和根寶爭這機會還差不多。
李慶沒有走,又抬起頭訕訕地笑了笑。
根寶坐在了那張空凳上。這是一張四方桌,先前都叫八仙桌,現(xiàn)在學著城里人的腔調就都叫它餐桌了。屋子也叫餐廳了。餐廳也就十幾平方米大,擺了糧、面、油和七七八八的一些雜貨物,在外面空著的地方擺了這張餐桌。因為不是掏錢吃餐飯,桌上有個鋁茶壺,但沒有人會來給他們倒上水。桌子的上方是燈泡,蒼蠅和小蛾在燈泡周圍舞蹈著,舞累了,蛾子竟敢落在燈泡上歇腳兒,而蒼蠅就只敢落在他們身上和那油膩的桌面上喘著粗氣兒。
屋外又有了一陣豬叫聲,粗糲而駭人,像山外火車道上的汽笛叫,只是比那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雜些。夾雜有豬的喘息和人的亂哄哄的聲音。這樣過了一陣,便突然安靜了。不消說是利刃從豬的脖下捅進臟腑了。剩下的就是李屠戶指揮著說把這頭抬去煺毛、把那頭掛起來開膛的指令聲,還有人們這條肥、那頭瘦的議論聲。屋子里有些熱。忙著掙錢的李屠戶,顧不上進來指著哪個人說令一句,喂,你去替鎮(zhèn)長頂個罪,再指著剩下的,說你們?nèi)齻€就算了那樣的話。也許,李屠戶并不知該把這樣一件好事留給誰,所以他才只顧殺豬,不管屋里的根寶、柱子、瘸子和李慶。屠戶的媳婦和孩娃們都在樓上看電視,從電視機中傳來的武打聲像從房頂落下的磚頭和瓦片。根寶抬頭朝天花板上看了看,其余三個人也都跟著抬頭看了看。
李慶說,半夜了。
柱子說,著急了你先走。
李慶說,我不急,等到天亮我也等。
瘸子看看李慶,又扭頭盯著根寶,說,兄弟,其實你犯不上和我們一樣兒,沒成家,又有文化,真替鎮(zhèn)長蹲了監(jiān),名聲壞了,以后還咋兒成家哩?
根寶想說啥,可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正急時,李慶倒替他回答了。李慶說,真替上鎮(zhèn)長了,也就成家了。根寶有些感激地望了望李慶,李慶又朝他點了一下頭。因為李慶和屠戶是本家,他在李屠戶家里便顯得自由些,這里轉轉,那里看看,還到樓上看了一會兒電視,回來時還順腳到李屠戶那兒催了一下他李叔,說讓李叔趕快定一下由誰明兒去頂替鎮(zhèn)長的罪??傻人盗艘淮笕夯貋頃r,他卻進門說,李叔忙,他讓我們四個自個兒選定一個去替鎮(zhèn)長的人。自個兒選?選誰呢?當然無法選,誰也不會同意誰。于是哩,四個人就又相互望一望,看誰臉上都沒有退讓的意思兒,就各自把頭扭到一邊去了。
時間如牛蹄一樣一踢一踏走過去。夜已經(jīng)深得如一眼干枯無底的井。他們就這么干干坐熬著,直到樓上的電視不響了,李屠戶一連殺了五頭豬,柱子和瘸子們都趴在桌子沿邊睡一覺兒,根寶以為李屠戶壓根兒把他們幾個忘記了,他想去問李屠戶一聲到底讓不讓他去頂鎮(zhèn)長的罪,叫了他就去,不叫了他也死心回家睡覺時,忽然有人砰砰砰地敲響了餐廳的門。
他們都驚醒過來把目光旋到門口上。
叫醒他們的不是李屠戶,而是幫李屠戶殺豬的一個小伙子。他是用殺豬的刀把敲的門,刀刃上的鮮豬血被震得如軟豆腐一樣掉在門口腳地上。看幾個人都醒了,他把手里備好的四個紙團扔到了桌子上,說下夜一時了,李叔說讓你們別等了,這是四個鬮兒,其中有一個鬮兒里包了一根黑豬毛,另外三個都是白豬毛,你們誰抓了黑豬毛誰就去做鎮(zhèn)長的恩人,誰抓住了白豬毛你們誰就沒有當鎮(zhèn)長恩人的命。然后,說完了,他就站在燈光下,看著那四個鬮兒,也看著那四個人。
忽然間這四個人都沒有瞌睡了。原來誰去替鎮(zhèn)長頂罪做恩人那么大的一件事情都包在那四個鬮兒里。鬮兒紙是一個一分為四的煙盒紙,紅紅花花的,有些喜慶吉祥色,可畢竟四個里邊有三個包的都是白豬毛。把目光收回來盯在桌面的四個鬮兒上,他們各自把眼睜得又亮又大,可就是沒人先自起手去抓一個鬮兒。
小伙子說,抓吧,抓完就睡了。你們還有抓鬮兒的命,我和李叔商量了一夜想去蹲蹲監(jiān),李叔說我不是吳家坡的人,不光不讓去,還連鬮兒都不讓我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