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兒,爹已經(jīng)離開羊圈好遠,走到了一個土包上。他在身后,灑下一路殷紅的血滴。聽到隊長這句吼,爹車轉(zhuǎn)身子,頭頂闊天,腳踩大地,盯著隊長看一陣,大步默默走回來,到那死了的頭羊前,拾那把砍刀,在手里掂了掂。
“隊長,我等三天民兵營,等三天大隊書記,再等三天公安局,九天過去,沒有動靜,我就離村去倒賣生意啦!”語畢,爹提著砍刀,大步流星回了家。
爹真的在家等了九天,并未等來風(fēng)波,連那砍刀都隨爹感到寂寞了。
自此,對爹的敬畏就在村中一日一日長起來,直長到爹死了,人人都感到一陣松快。
怕恥笑的哥
爹的手,蒼黃蒼黃,今兒再沒啥可怕了。那手曾一拳頭打掉過娘的三顆牙,直到娘死時,嘴還合不攏。如今哥就在那手旁替爹清了賬。賬目讓人泄勁兒,把他窯上收入估計小一些,把家里開支估摸大一些,如家里蓋房錢、我的訂婚錢、姐的后補嫁妝錢,四四三三,雜七雜八一折合,末尾的數(shù)字,說明爹手里最多有一千塊。這使人感到被爹的輝煌戲弄了,耍騙了。哥揚揚手中那張清賬單,說操他奶奶的,想不到這家是空有架子不見貨!他松開手,賬單在日光里一圈一圈轉(zhuǎn)動著,落到爹露在被外的黃手邊。
我總覺得爹會接住那張賬單看一看,于是兩眼死死盯著爹的手,然而那張紙和爹的手碰出一點響聲來,就旋兒旋兒飄到地上,落到我腳前。這使我終于明白,爹真死了。他承包磚窯這幾年,全部的存款,就是眼下窯上未出賣的四窯磚。這四窯我已私下賣了兩窯大價錢,一磚一毛錢,四窯統(tǒng)共能賣一萬多塊錢……
“爹的后事,”哥說,“大辦還是小辦?”
“小辦,”我說,“小辦也得三千塊?!?
“三千就三千,末尾咱兄弟倆各拿一千五?!?
“我還沒結(jié)婚,你都成家立業(yè)了……”
“成家早,負擔(dān)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爹死了,嫂如母,哥如父,你做哥的不能不管我?!?
“哎呀,算啦算啦,誰讓我是哥。后事操辦完,咱一并算總賬,讓出四成,我拿六成,別爹剛死就讓村人們恥笑咱。”
“哥我不是不想對半拿,是我真的拿不出來,哥?!?
總管
總管是鎮(zhèn)上的老先生。老先生做紅白事的總管時,總穿一件解放那年從地主家分來的黑大褂,每走一步,黑褂在他身前身后上下掀動,顯出他很老、很大、很有鄉(xiāng)間文化意味的身架來。
老先生帶著他的幫手,從鎮(zhèn)上搖到我家時,正當吃飯時候,哥忙去村頭的路邊食堂給他們端了一盆羊肉湯,拿了十塊鍋貼饃,恭恭敬敬捧到眾人前,跪下道:“一應(yīng)雜事請您老多海涵。”
犯不上這般侍候他們的
侍候不好他會讓你破大財
我們家還沒舍得大口吃過羊肉泡饃呢
他把三日葬改為五日葬,那孝子、幫工一天得吃多少飯
“起來!起來!”總管上前一步,把哥扶起來,招呼幫手們趕快吃飯。他問說死人在哪?哥說在屋里躺著。總管碎步走到上房,拐進屋里,站到床前。這當兒,爹臉上透著一層安詳,只是嘴角稍微歪著,如同睡著時,姿勢不舒坦的模樣兒。他露在被外的手,依然爪似的勾著,仿佛要去抓啥兒。
總管對爹端詳一陣子,拉起爹的紅花被,將那蠟手蓋嚴實,說:“兄弟,走就走吧,先前咱哥倆一道共過事,是燒過一爐香的好兄弟,哥知道,你這些年承包磚窯發(fā)了財,沒白來世上走一遭,大把大把票子你掙過也花過,值了!今兒你孩娃請我當總管,你萬事請放心。我會把你那邊的一應(yīng)事情都安排妥當,要房有房,要地有地、要錢有錢。你女人十年前就在那邊等著你,到那里,這邊沒過上的好日子,你一去全會過上的。老哥我知道你活著時為人正直、克勤克儉,這邊的事,我替你操辦時,也一樣會小錢辦大事,克儉克勤。你放下心來,等大禮大孝把你送到那邊安樂后,再親眼看他弟兄兩個分開家,錢、財、房、地,還有那四口磚窯,一分為二……你活著沒操到的心,這次我替你全操到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匠有失手,馬有失蹄,哪兒事情我辦得不周到,你兄弟到那邊也要多包涵,不要再過來給你老哥我出難題……好了兄弟,我忙著為你張羅,還沒顧上吃飯哩?!?
說完這番話,總管昂昂然誰也不看,車轉(zhuǎn)身子,徑直走到院外,端起幫手舀好的羊肉湯,有滋有味地喝起來,喝得山響地動。仿佛這家是他的、人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的,啥兒啥兒,全是他的。
哥、我和爹的彎食指
“孝子到?jīng)]有?”
“孝服準備沒?”
“壽衣是買還是做?”
“九壽衣還是七壽衣?”
“棺材也要買?”
“老墳是在耙耬后山吧?”
“我知道那里挖墓準窩工。”
“土工也要我請嗎?”
“設(shè)大孝還是中孝禮?”
“大孝就是渾身除了白孝布,沒有別的衣裳穿……你咋連這也不懂。中孝就是只穿白布衫,褲隨便穿。小孝是只戴孝帽,穿孝鞋,重孝鞋上全色白,輕孝鞋上包半白,小孝就只包一個鞋頭兒,懂了吧?”
“這么說棺材也不買那么好的板?”
“哎呀!你懂啥?你當啥兒家?快去把你哥找來,再有半個時辰你爹靈前沒哭聲,他到那邊不會安穩(wěn)的?!?
我忽然發(fā)現(xiàn),總管問我這么一山一海話,都是該哥作答的。然總管從爹身邊離開后,哥卻在屋里沒出來。想到哥這會兒獨自呆在爹的屋里,我心里怦然一動,猛覺有件事情要發(fā)生,似乎我有件東西要被哥悄悄拿去了。于是,慌慌張張的,和總管說聲去找哥,我就又返身回到爹的屋。
果然,哥又在屋里翻東西。這次,他翻得極細密,連墻上糊的舊報紙都給揭去了,用火柴照著報紙后的墻縫看,見我進來,他一個驚怔,尷尬地朝我冷了一眼。
我即刻明白,哥仍然懷疑爹存有一筆錢,且想背著我,獨自把那筆存錢找出來!
“總管讓你去。”
“我想把錢找出來給爹辦后事?!?
哥這樣說的時候,臉上的尷尬化開了,驚怔淡薄了,搓搓手,拍拍身上灰,就一步一回頭地出去了。從哥扭頭投來的目光里,我猛地看出了奸滑和狠毒,看見了不是哥的人對我才有的那種疑心。我眨眼間意識到:哥就是哥,我就是我。哥永遠不是我,我也永遠不是哥!
弟,六年前的臘月十八,是咱娘三周年忌日,我和你嫂跪在娘的牌位前,鼻涕一把淚一把,頭勾得脖子疼,嗓子哭成破銅鑼。我以為你在我身后會哭得更傷心,因為你長到十歲還吃娘的奶;我惹你時,娘總罵我又打我;你罵我打我時,娘就在邊上笑,爹也陪著笑。無論如何你也該掉下幾滴淚??晌乙换仡^,你卻盯著看一個蜘蛛在桌腿之間扎網(wǎng)兒……那當兒,我就知道你長大啦,心里有鬼啦,不是哥能管了的人,不是爹能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