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連長說不是烈士……都有規(guī)定的。
鄉(xiāng)間有習(xí)俗,要埋就得讓它入墳里,花錢我不怕,可他不是劉街的人,那劉姓的人咋肯讓它入墳?zāi)??舅癡癡望著海連長的臉。
吳干部說不入墳就埋在河灘坡地都行的。
海連長伸手拉過骨灰盒,摸著那陰涼木盒子,我感到海連長的手又濕又熱。他說我們拍了三封電報你們不去人,我千里迢迢送來了,總不能讓我再把骨灰?guī)Щ厝ァ?
舅眼角流了淚,說好歹他算我外甥,讓我隨隨便便埋了,我如何忍了心?
吳干部說那咋辦?
其實你們可以把他送到馬家峪,舅說說到底他姓馬,屬馬家峪的人。舅這樣說時也用手在骨灰盒上摸了摸,摸完他便站起來。那時候天陰著,街上流動著冬末的風(fēng)。最后一場冬雪也已落過,天空一副欲雪未能的模樣,就只好陰沉出一種暗灰的顏色來。霧迷迷的毛毛細(xì)雨,在風(fēng)里霏霏微微落將著,劉街被如煙如云的雨簾蒙罩著,只有寒冷露頭露臉地四處竄動。街上的狗,凍得夾緊了尾巴。雞的臟毛被風(fēng)吹得倒卷。那些無論逢集、背集,都開門經(jīng)營的劉街人開設(shè)的店鋪,紛紛地關(guān)了大門,放下了門前的簾子。風(fēng)從窗縫進來,穿過骨灰盒的半絲細(xì)縫,將骨粉吹得飛飛揚揚??吹骄肆⑵鹚涂偷哪樱倚睦涞煤颖鶚恿鲃又哙?。那骨粉也仿佛是磨碎的冰粉,一層層凍結(jié)在骨灰盒的內(nèi)壁上。眼下好了,天好,馬家峪的溫暖把盒壁上的粉末重又化落了。我走在劉街的正街上,覺得各個關(guān)節(jié)倒有些松和,只是橫過馬路時,找不到了二拐子。
劉街好歹我是熟識的。我依舊沿著墻根走,到了一個豬市上,那賣豬的男人把豬娃的耳朵提起給買主看時,豬耳根的虱子就爬到他的手指上。豬市中夾雜了十幾只山羊,羊的叫聲使人的牙根兒癢。再過去就是雞蛋市,白白亮亮,如收搜來一籃籃星星擺在路兩邊,明知這季節(jié)雞蛋是母雞開窩新生的,買的人也要一只一只對著日頭看,賣蛋的多是山里的媳婦們,她們受不了劉街人轉(zhuǎn)眼就和城里人一樣刻薄缺人情,好像她們來賣雞蛋是專門賣壞蛋,斷不了你說我一句,我嗆你一句。最后那賣雞蛋的山里媳婦就慪氣挎起雞蛋筐走掉了,說我拿這雞蛋喂狗也不賣給你們這劉街人。到這兒,劉街人忽然極有教養(yǎng)了,笑笑說,不出五天你還得來我們劉街賣。
在劉街的最南端找到了化肥站。那化肥站是一方小院子,竟也是劉街人私辦的?;寿u的是高價。冬過春來,小麥要施追肥,買化肥的人排成隊。我進去時,滿院彌漫氨味兒,鄉(xiāng)人大都用手捂鼻子。有幾個人戴了白口罩,或用手巾捂了鼻子嘴,皆是劉街人雇下的幫手。我循著味淡的地方走過去,果然見四爺在那兒,二拐子立在四爺旁,牛車倒在敞開的化肥庫門前?;室呀?jīng)裝過了,錢也付了劉街人。二拐子說走吧,四爺說你上車。二拐子說怕牛拉不動,四爺說你腿不便當(dāng),上去吧。二拐子便從車后爬上去,坐在化肥袋兒上。
牽著牛鼻子要走時,忽然過來一個劉街人,攔著四爺說,你說過我?guī)湍阊b一袋肥料給我一毛錢,我?guī)湍阊b了二十一袋,你咋才給我兩塊錢?四爺沒言聲,乜了劉街人一眼,從身上摸出兩毛錢,塞給了他。劉街人湊近眼前看一下,臉上粲出一層笑,把路讓開了。
牛車開始走了,牛蹄下又響出了得得當(dāng)當(dāng)。我依然覺得像十五年前那個冬天的最后幾片枯葉,落在馬家峪的嶺梁上,響在我的耳旁。
二拐子問:
“四爺,你剛才給劉街人塞了啥?”
四爺說:
“狗屎?!?
二拐子笑了:
“塞狗屎劉街人不會對你笑?!?
四爺扶著車欄,跳到車前轅桿上坐下來,說:
“劉街人最愛吃狗屎了。”
二拐子便不再說啥,在四爺身旁搖著鞭子,繞過劉街的熱鬧繁華,從村后一條僻道上,朝著馬家峪駛?cè)ァ_@時,我忽然覺到,牛蹄聲沉默而孤寂,撒落在靜默悄息的田地里,像墳地里從花圈上飄落的紙花,一朵一朵,順風(fēng)而去,飛向人頭攢動的街上。而我自己,離開海連長的帆布包,走出那精致骨灰盒,跟在牛車后面,如找不到落處的一只乏蝴蝶,隨著車輪和蹄音,翻飛起落,才認(rèn)認(rèn)真真是冬末的一枚枯葉,被風(fēng)卷著在半空里不歇地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