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從餐館出來,太陽已經(jīng)分明偏西,黃燦燦的光亮里,也已有了淡薄淺紅。護士結(jié)賬出來,司馬藍問多少錢?答說九十八塊,司馬虎反倒吃了一驚,說還不到一百塊呀,便宜死了。護士說時世和過去不一樣了,越吃肉越便宜越是野菜野味越貴。村人卻無論如何不懂野菜何以會比肉貴,相互望望,并不多語。司馬虎看了看手中的雞塊兒,后悔說忘了要兩只野雞了。就到了醫(yī)院的偏門,正是大夫們上班時候,司馬藍說我們?nèi)ツ膬合丛??護士說不用洗了,多用酒精消消毒行了。司馬藍說不用洗了更好。
到了醫(yī)院手術(shù)室門前,他們被安排在一條長凳上等著,待大夫們上班齊了,都換了白褂,司馬家兄弟被叫去進行皮膚檢查和抽血化驗。這時日光從玻璃窗上滲進來,顯得柔和溫暖,每一個大夫、護士、病人、閑人的臉上都有淺淺的光亮。只有三姓村人臉上有些慘白。司馬藍、司馬鹿、司馬虎弟兄三個,從皮檢室被那精瘦護士帶出來時,都用拇指捏住自己的手腕,拇指下露出一團棉花。他們立在皮檢室的門口,村人從走廊那頭走來,說合格嗎?司馬藍說等一會才能知道。司馬虎說要不合格就賣你們的,這可不是我們弟兄們不想賣。村人就不語了,就聽見皮檢室有敲桌子的聲音。那聲音一響,精瘦的護士就開門進去,取出三張紅紅藍藍的單子來,首先把一張遞給司馬藍。
司馬藍把目光在單子上僵一會,:
“合格吧?”
“合格。”
“合格就好。”
司馬鹿朝前挪了一步,擔心地問:
“我的也合格?”
護士說你們是親生兄弟,有一個合格就都合格。聽了這話,司馬鹿臉上慢慢生了黃白,汗在臉上就如米粒樣懸掛一層。司馬藍說老五,你怎么了?司馬鹿說我有些頭暈,便扶著頭倚在墻上,身子緩緩往地上一滑,竟倒在了走廊里,一時間失了知覺,不省人事,一下子把三姓村人慌得齊聲喚叫,“大夫、大夫──救人呀大夫?!庇袃蓚€大夫跑來,把人群撥開,將司馬鹿抬至走廊的風口,手往他人中那兒一捏,豆大一點工夫,他就又醒了過來,只是汗仍然密密麻麻,云集在他臉上不散。
司馬藍問:“他這是什么???”
大夫說:“不是病,嚇的?!?
沒出息,司馬藍說,你生在三姓村,怕賣皮子你還算啥兒男兒呀。又說,老五,你就在這風口躺一會,不用進手術(shù)室了,在我和老六的腿上多割一塊就行啦。司馬鹿從地上掙扎起來,說我沒事了,讓老六在這吧,他小,要割就割我倆的皮。司馬虎說,你算了吧,看你臉上的汗,不就是在腿上割一塊皮,有什么好怕的。就同四哥司馬藍往走廊那頭的手術(shù)室走去了。
教火院的手術(shù)室是四間通房,同一個大門,走進去那四間房互相串著。最東兩間為燒傷病人手術(shù)房,最西兩間為賣皮子人的手術(shù)房。醫(yī)院的行話稱東手術(shù)房為植皮房,西手術(shù)房為切皮房。鎮(zhèn)長和他手下的兩個燒傷病人已經(jīng)被抬進植皮房,已經(jīng)把那燒傷處的紗布全都打開,用藥水洗了,清清冷冷等著從西切皮房把司馬弟兄身上的皮子切下來補到身上去。司馬藍和司馬虎進手術(shù)房看見鎮(zhèn)長在手術(shù)臺上躺著,臉上有一層安安詳詳?shù)墓饬?,像等著有人去給他捶背一樣。這時候有人從東植皮房出來,手里拿了四塊白布,每塊白布上都畫地圖樣畫著柿葉、椿葉、榆葉樣一些奇怪的圖案。司馬藍說這是啥兒?大夫說這是要切的皮樣,從你們身上切下的大小、形狀就和這圖樣差不多,正好一塊一塊補到燒傷病人的傷口上。司馬藍說折騰半天就要這么小的四塊呀?醫(yī)生愕然著,說這已經(jīng)不小了,你還想讓切多大?加到一塊還沒有半塊手巾大,司馬藍說六弟,切我一個人的算了,你就不用跟著遭罪了。
大夫說:“切一個人的不行,有六個見方呢?!?
司馬藍說:“沒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司馬虎說:“四哥,那就都從你腿上切吧,你是村長是你不讓我割的,不是我自己怕疼賺便宜。”
司馬藍說:“你走吧?!?
司馬虎就從切皮房里出來了。出來了他說,鬧半天就他媽買巴掌樣一塊皮,我都躺上了手術(shù)臺,四哥非讓我下來不可。這樣說著就同村人們一道圍在切皮房的窗前。
切皮房光線極好。日澤從玻璃里滲進來,照在白石灰墻上,整個手術(shù)室就通明通亮了。司馬藍一進來就被安置著趴在手術(shù)臺上,大夫說在哪條腿上切?他說左腿吧,留著右腿行動起來方便。醫(yī)生說最好切兩條腿,這樣你就會覺得輕,司馬藍慌忙擺手,說你切在一條腿上,這一塊和那一塊挨的緊些,別切了我一小塊,廢了我一大塊。
大夫說:“日后你還打算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