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著把電影看了
姜文果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的這部《讓子彈飛》,給觀眾帶來了無窮的想象力,索隱派大起。影片中的許多元素被認為是另有所指。熱衷于這項“微言大義”活動的人有影迷、網友、記者,甚至還有大學教授。
關于“鵝城”。其一說,“鵝城,也就是人民任人魚肉的城市?!冰Z即“呆頭鵝”。其二說,“‘鵝城’就是中國社會的縮影,而操控這一政權的正是黃四郎這樣財大氣粗的‘土財主’”。南京大學有教授一人設想了鵝城的三重含義:1、鵝,是蘇俄的“俄”字的假借,隱喻在這個故事發(fā)生的地方,發(fā)生的是一場蘇俄式的革命。2、鵝,隱藏著一個不太復雜的拆字:“我”和“鳥”,是以“我”和“鳥”作為現實王國的名稱。3、鵝的同音字中,隱含著這樣一些組詞:餓城,惡城,厄城,惡城,噩城。影片中的“康城”,也被說成與“小康社會”有關。
關于“馬拉火車”。其一說,“馬拉火車的隱喻,就是在暗諷我們當今的制度。雖然坐上了西洋人的經濟火車,走在市場經濟的鐵軌上,可是實際上跟以前的馬車并沒有本質區(qū)別,依然是靠一群無腦的勞動力在前面拉著?!逼涠f,“奇詭的是這個火車也有蒸汽,再仔細一看這個蒸汽居然是中國特色的火鍋冒出來的,這個火車上載的是代表腐敗同欺騙的馬縣長同他的湯師爺?!?其三說:“火車必然代表歷史,而馬只可能代表著一種意識形態(tài)?;蛘撸R主義?!?/p>
關于黃四郎、他的帽子以及他的五代家業(yè)。有說黃四郎象征韓三平,這個最早出現的說法為許多人否定。有說是“政審局或權力機構”,或者寬泛地說“象征的就是權力,是通過權力得到利益的既得利益者”。而他的那頂帽子據說“隱喻的就是咱們現在的官場現象。比如一個地方官走馬上任之后,就會有一個當地的權力集團邀請你來喝酒”。當黃四郎最后從碉樓上拋下那頂帽子,則被說成“它象征著權力的向社會底層的轉移”。還有“一言以蔽之,帽子在《子彈》中的出現,是用以說明王權和政治的興替?!敝劣凇拔宕覙I(yè)”指的什么,容按下不表。關于那個鐵門。它被姜文和他的兄弟們射得千瘡百孔,驚嘆號和問號都在上面。有說是“要把這個一直束縛著人民恐懼著人民的鎖鏈鐵門打穿掉,讓人民奔向自由,得到自己的財產?!庇姓f是“姜文肆意的向這權威的大門發(fā)起進攻,它要在這大門上打出一個大大的驚嘆號,不過,最終卻只打上了省略號和問號,是說他感到無奈何?!庇姓f是留下一個問號,就是為了“鼓勵闡釋”,關于這部影片的“創(chuàng)作主旨”,鼓勵大家自由發(fā)揮。關于結尾處的上海及浦東。有說上海是革命的策源地,去上海是“為了開會”;有說是為了說明一個“輪回”,“推翻一個之后,建立起來的是新黃四郎”;也有說“浦東代表著資本主義經濟,就是說,那些在國內被禁的導演演員都移民西方了,他們感到不輕松”。
關于影片中的“子彈”、“長刀和短刀”,同樣代表不同含義。包括小六子的死,有說是祭奠姜文被封殺的那部影片《鬼子來了》,有說是推崇日本人的“切腹”,還有人聯想到了“之前的民工開胸驗肺?!毙吕宋⒉┥希藗冝D來轉去盛傳整個故事是“民國八年,九筒子帶著6個兄弟滅了黃四郎”,其中的一系列數字,暗指某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如此浮想聯翩,另有人評論道,10個阿拉伯數字中,敏感詞占了三分之一強,這還讓人怎么使用???
弄出這么多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闡釋來,讓人瞠目結舌。在網上搜索和閱讀它們,甚至比看電影本身還要有趣得多。有人重點提示,“理解子彈的政治隱喻,突破點在于姜文相對于原著,對故事發(fā)生時間的改動?!边@部影片的原作為馬識途先生的小說《夜譚十記》。
所有這些闡釋不一定要通過創(chuàng)作者本人的首肯,觀眾掏腰包花60塊錢進電影院,如何享受是他們的權利。這部影片中有一句臺詞是“站著把錢掙了”,那么觀眾也照樣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回“站著把電影看了”,無需跟在導演后面亦步亦趨。
鏡像關系
觀眾對于這部影片的踴躍反應,指向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一部影片到底靠什么而得以運轉和實現?錢,沒錯。沒有錢拍不了電影,而且需要大筆的錢,最好是巨額投資。劇本、導演、所有設備等,當然,沒有一支主創(chuàng)人員的隊伍,一部影片無從談起。然而,使得影片得以完成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觀眾的觀影行為。就像一張我們書架上那么多碟片,如果我們不把其中的一部放在DVD機器里面,那么它就是沉睡的,與房間里其他物件比如沙發(fā)、窗簾沒有什么區(qū)別。
有人將在電影院里觀影的過程,看做是進入一個洞穴,用來做夢的,白日夢那種。買了票之后,觀眾毫無防備地進去,被固定在座椅上,不得隨意走動,不得動彈,然而他們心情是輕松而開放的。當一部影片開啟,頭頂上的光線熄滅,他們便隨著眼前的光影而慢慢走入劇情,走進影片中的街道、房間和人物。所有這些張麻子、黃四郎、師爺、小六子與觀眾毫不相干。他們從來沒有去過鵝城,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還有筒子、碉樓、戴花翎的帽子什么亂七八糟的,但是觀眾卻一概應允下來,至少在看電影的時候他們愿意相信。包括影片里出現的師爺葛優(yōu)屁股被炸到了天上掛在樹上,而他上半身還在說話,觀眾也不因為這是不可信的,于是扭頭便走。你可以說,這是一場游戲,是觀眾買票的時候,便與影片簽下的契約——我們來樂一樂。然而需要問的是,什么才能夠讓觀眾樂得起來?作為商業(yè)片或者娛樂片,拿什么東西才能使他們高興?換句話說,什么樣的夢才能讓他們感到享受?
必須讓他們感到有所認同。出現在銀幕上的人們是沒有實體的,他們終歸是影子的存在。作為一個影子,人們便可以在他身上投放進自己的想象,把自己所能夠想到的東西帶進去。在這個意義上,人們坐在黑乎乎的電影院里,其實是面對一部超級大鏡子,盡管這個鏡子中所上演的不是自己的故事,但是所釋放的是觀眾自己的心理投射,是他們的愿望、欲望、激情、對于英雄的期待、對于勝利的渴望。他們在現實中越是卑微,越是尷尬和受挫,他們越是渴望影片中出現的豪氣沖天。在《讓子彈飛》這部影片中,姜文本人所扮演的角色,便滿足了許多觀眾這樣的投射。
而且對于觀眾來說,這個投射的過程是不自覺的。一個人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卑微和受挫(“跪著”),那樣做有損于他的尊嚴感;這個人也不愿意與周圍的惡勢力、比如官場腐敗作斗爭,那樣做會讓他失掉安全,失掉現在的這份生活,那么他就希望姜文在電影中替他做了,滿足一下他的憧憬。《讓子彈飛》中有一個很好的臺詞,那就是“把怒給勾出來”,那么好的影片,就是將觀眾的某些未被意識到的某些潛意識給“勾出來”,從而完成一次釋放。
否則他們憑什么要去關心那些從來未曾謀面的人們,難道現實中那么多的事情還不夠操心嗎?這么說,觀眾頭腦中已有的東西,他們攜帶進電影院里、往銀幕上投射的東西,才是電影作為一場夢幻之處的真正根基。這才是為了爭取更多觀眾的商業(yè)片真正所要考慮的。這就是所謂“鏡像關系”。中國的商業(yè)片起步很晚,一些基本觀念還沒有建立起來。
當然,銀幕這面鏡子,與掛在我們自家墻上的鏡子不同在于,它由一系列假象組成。鏡子并沒有直接映射出觀眾的頭像,而是映射出他們的深藏的潛意識和愿望。從外形上看,它是那么不忠實,那么夸張,像哈哈鏡?;蛘咄瑫r也提供了觀眾進退游刃有余的可能,賦予了他想象力發(fā)揮的空間,就像他經常美化或者拔高自己,將自己看做另外一個人似的。他或者認同,或者不太認同,或者部分認同,只要對他有利。
電影院里這些散漫無章的“主體們”(觀眾),他們加在一起。就把《讓子彈飛》讀成了這樣。他們將自己所處“殘缺不全”的現實統統帶進了故事。關于整部影片,認為是“官場隱喻”?;ㄣy子買來官當,只是為了撈錢;撈錢光有權(?。┻€不夠,還必須靠武力(刀把子)輔助;其間丑態(tài)百出,腐敗叢生,官商勾結、官匪勾結,有人提到了重慶文強案。
還有一種說法,這部影片是對于從前紅色電影的反思。與紅色經典最大的不同是,對于人民群眾的態(tài)度?!蹲屪訌楋w》中將群眾處理為被恐懼嚇破了膽的人,即使將槍交到他們手中,他們也不敢走出門來,只有看到黃四郎(替身)的人頭被砍下,大勢已去,這才蜂擁而出,完全不擁有很高的革命積極性。姜文扮演的張麻子作為土匪,如果放在紅色經典里,那么應該給他配上一個黨的書記,就像《紅色娘子軍》中的洪常青,或者《杜鵑山》里的柯湘,目的是為了將樸素的正義—復仇觀念,引導到無產階級革命的前景中去,這部影片顯然不吃這一套。在某種意義上,《讓子彈飛》是一個人的“唱紅打黑”。
無論如何,就拿年末的這三部影片來說——《趙氏孤兒》、《讓子彈飛》、《非誠勿擾2》,這部《讓子彈飛》暗含了最多現實內容,指向更多現實矛盾,與紅色傳統有著更多的聯系。這應該看做它為什么受到觀眾歡迎的原因。截止筆者寫這篇文章,這部影片的票房已經過了5億,這是一個不俗的成績。商業(yè)片如果考慮到觀眾要求,需要認真總結這部影片為什么受到觀眾如此喜愛并熱衷于闡釋,是可以找到一些有益的經驗的。
修正版的紅色文藝
如果說,在電影院里,是觀眾將他們的現實帶進了夢想,那么對于姜文來說,情形也許剛好相反。很可能,姜文先是擁有他的夢想,一個英雄主義的夢想,一個豪氣沖天的夢想,而這種夢想的實現需要某種現實,只有這種現實才能夠完成他的夢想。沒有證據表明,姜文有意識地要拿電影來討論中國當下的問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通過電影來發(fā)言。觀眾們在這部影片里所挖掘出來的各種隱喻,對他來說,僅僅是一件哭笑不得的事情。這顆飛翔的子彈,可是無意擊中了中國現實的某些方面。
姜文是一個高蹈者,他對于人們所說的現實興趣不大,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始終根植于對于夢想的激情當中。對于其他中國導演的那些問題他也毫無興趣。陳凱歌的“人性”對于他是陌生的,張藝謀在“民間”與“宮廷”之間的跳躍讓他感到困惑,馮小剛的日常生活及家庭倫理他也感到隔膜。從《陽光燦爛的日子》開始,他始終在飛翔。談起那部《太陽照常升起》,他稱是“觀察了自己的夢。”這部《讓子彈飛》,是他夢的延續(xù)。
可以看出他夢中的英雄有兩個重要來源。一類是瑟吉歐·萊昂內系列。這位意大利籍的美國西部片導演,應該是姜文心目中的電影英雄。他的《美國往事》像幽靈一樣,糾纏了中國年輕電影人許多年。姜文在《讓子彈飛》里,仍然不停地向這位大師致敬。比如在桌上強奸那個細節(jié),一下子讓人回到了《美國往事》。將死人再度利用,讓尸體欺騙敵方,令人想起萊昂內的第一部片子《荒野大鏢客》。至于湯師爺、黃四郎和張麻子三人之間互相勾結又互相傾軋的關系,與那部極為出色《黃金三鏢客》有某些異曲同工之處。萊昂納的年代,是崇尚殘酷戲劇的年代,他的影片里有許多殘酷血腥的鏡頭。用現在的話說,這位老兄是一位資深憤青。然后畢竟是不同根基和血脈。姜文在頭腦中追隨他的電影英雄,追隨殘酷、奔馳的飛馬、讓子彈飛,但是雙腳卻陷在完全是不一樣的土壤之中。萊昂內片中的主人公,比如由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扮演的任何一個角色,不需要一個“變臉”的過程,不會輕易在半途中改變自己原先的初衷和軌道,不管是好人、壞人還是丑人,而姜文的這部影片中,張麻子以土匪搶錢的身份出場,經過了一系列過渡之后,最后演變成一個替天行道的老天爺,他對于錢變得毫無興趣,而以除掉地方惡霸黃四郎作為己任,他的“部隊”深夜給群眾送錢不留姓名,愣是給“漂白”了,活生生一個假扮者。
他原來是張牧之,前革命者。如果世道好,他也許應該有一個光明的前程,懂西洋音樂,捻熟“穆扎”(莫扎特),后來卻不得不“落草為寇”?!翱堋钡倪@種提法,肯定不會出自萊昂內的人物之口,那是一個來自“廟堂”的稱呼,實際上,萊昂內的人物,沒有一個擁有像樣的出身。他們像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特立獨行于天地之間,不需要別的東西來支撐他,增添他這個人的高度,因而伊斯特伍德們沒有一個是極度亢奮的??簥^是一個撒嬌的表現??簥^的人也許會覺得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懷抱在等著他。
由根正苗紅的張麻子喊出“公平、公平、還是公平”,這就不奇怪了。鵝城的三大家族,觀眾并沒有具體地看到他們到底做了什么壞事,如何魚肉人民,包括黃四郎,視覺上比較突出的是他的腐敗生活,而不是他對老百姓實際上做了什么。
關于他做壞事,只是一些傳聞。張麻子與黃四郎的沖突由一碗涼面而起。不客氣地說,這有點令人想起了陳凱歌的《無極》,那是“因為一只饅頭引發(fā)的血案”。那么為什么是壞人?因為他們是富人。富人之富肯定是因為搜刮老百姓,所以他們鐵定萬惡不赦,必須將他們的財產拿來充公或分給窮人。這種立場用現在的話叫做“仇富”,實際上它早已深深扎根在更早時期主流革命話語之中。這是整個影片賴
以建立矛盾沖突的基礎,即紅色文藝的資源和背景。在它表面上“去意識形態(tài)”的印象背后,仍然留下深深地意識形態(tài)的烙印。
同樣,在這個噩夢般的鵝城,一般人們如何生活也沒有具體的描繪。這個地方的窮人到底如何一個窮法?他們如何被三大家族盤剝、欺侮和受苦?按照電影敘事要求,這是應該稍作交代的,從而也能具體地釋放出影片對于底層人民的同情,喚起觀眾的共鳴。高高在上的姜文顯然沒有這個興趣。鵝城的男人們主要是以光膀子的形式出現,烏央烏央地一大片,喊著含混不清的口號,沒有一個他們具體人的面孔;女人們則不止一次在城門口敲鼓,起勁地為姜老爺“唱紅”。這些人們完全不具有現實性,他們是由姜文的夢想而生,為了實現姜文的英雄夢,他(她)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張麻子的6個兄弟面目也很含混,缺少有力的個性刻畫,只是一群跑動的聲響,人們對他們一無所知。實際上往往只需要一兩句話,就能夠交代一個人的個性特色,讓他顯得與眾不同。姜文顯然沒有這方面的考慮。他需要一個人大放異彩,不需要其他人與他平起平坐,不需要其他人也有自己的意志。包括湯師爺。如果是在萊昂內的影片里,這位師爺肯定也是一個不服的主,他也會不斷提出挑釁和挑戰(zhàn)。不同人物意志之間的爭執(zhí)、對峙,這樣的影片會更好看。聯想到那部時代背景相同的電視劇《上海灘》,在這部影片里扮演黃四郎的周潤發(fā),算是整個栽了。
只允許一個人有他高高在上不可阻擋的意志,其他人都是傀儡和木偶,僅僅是為了給他配戲,這既有紅色文藝的成分,也經過了若干修正與改版,染色體發(fā)生了改變。轉折點應該是《紅高粱》,是20世紀80年代那種賁張的個人主義。這是另一個話題了,暫且打住。對于觀眾來說,他們肯定不會僅僅是認同影片里的一個人物,而是不停地尋求認同。然而在“小太陽”的控制之下,他們經常會找不到焦點,從而產生目光散亂的現象。這部十分簡單的影片,卻時常讓人覺得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