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邊走邊回想這次較量的全部細節(jié)，又照例認為自己占了上風。然而，無論他怎樣想，他的理性卻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實壓抑他的自尊心；他熱切盼望的這次平起平坐的會面毫無結果?？ǖ夏岚旱淖詈髱拙湓捝衩啬獪y，也時時令他擔心未來……“我們倆給騙得好慘：您在這種意義上受騙，我則在另一種意義上受騙……”這個小丫頭仿佛使他們倆背對背了。

他舉目望去，看見樹木中他那漂亮的紅磚房、草坪上的秋海棠，以及向晚天空中垂直上升的啤酒廠煙柱，心里便不覺得痛苦了。他自言自語：“今年是個好年成，能給我補回來?！倍陙?，他一直夢想有朝一日成為此地領主的對手，這種夢想實現(xiàn)了。他固然沒有通觀全局的能力，但具有識別實惠的銳利目光。他不再懷疑，自己已成為這個小鎮(zhèn)的頭號人物，躋身于主子老爺之列；每個世紀的法律和習俗都映現(xiàn)出這類主子老爺的形象與模樣：半從商，半吃年利、擁有一臺象征科學與進步的貧氣發(fā)動機；總之，既強于那個有爵銜的鄉(xiāng)巴佬，也勝過那個破落資產者的從政醫(yī)生。他決定送女兒去亞眠分娩。不得已而求其次，他至少確信侯爵會守口如瓶。再說，關于侯爵古堡即將出售一事，瓦迪古爾和撒蘭兩地的公證人也不再保守秘密了。野心勃勃的啤酒釀造者期待這種拍手稱快的時刻。他沒有更高的奢望，因為想象力不夠豐富，還不至于盼望一個對手暴死。他屬于那種心地善良的人，想記仇而又容易淡忘。

……那是六月份的一個早晨，六月份，一個特別澄瑩而清亮的早晨，一個澄瑩的早晨。

“去瞧瞧咱家的牲口夜里過得怎么樣！”馬洛蒂媽媽吩咐道（因為從昨晚起，六條良種奶牛就放在草場上）……一如既往，熱爾曼娜又要望見索夫森林的那個尖頂，藍色的山丘，望見朝海邊延伸的平野，以及照耀沙丘的太陽。

天際已經升溫，云氣氤氳；洼路依然一片陰影；草場四周長著低矮的蘋果樹，陽光跟朝露一樣清爽。一如既往，她又要聽見六條良種奶牛在澄瑩的早晨嗆咳，打鼻息。一如既往，她又要吮吸帶有桂皮和煙味的霧氣；這股味刺人嗓子，迫使人唱歌。一如既往，她又要看見旭日東升，點燃洼路轍溝里的積水……還有更為美妙的景物：在樹林邊上，她心目中的英雄，身穿一套絲絨裝，足登粗皮靴，抽著歐石南木煙斗，他那兩條名叫追魂和逐樂的犬護衛(wèi)左右，那神態(tài)儼如國王。

三個月前的一個星期日，他們倆在德夫爾路上相遇。二人并排走著，直到碰到第一座房舍……她腦海中又漸漸浮現(xiàn)父親的話，以及農奴制、城堡中的地牢，《阿圖瓦覺醒報》的多少著名文章，伴隨拳頭敲桌子的聲音，還有法國歷史畫冊、戴著尖頂睡帽的路易十一世（他身后蕩著一個吊死的人，還能看到普萊西大鐘樓）……她昂著頭，毫不做作地回答，顯得又溫柔又勇敢。然而，想到共和派的啤酒釀造者，她還是不寒而栗，--已經有了一個秘密，她的秘密！……

到了十六歲，熱爾曼娜情竇初開（并不是夢想愛情，那不過是社會上的逢場作戲）……熱爾曼娜情竇初開，也就是說，猶如結了一個漸漸成熟的美果，她身上孕育著向往歡樂和冒險的好奇心，孕育著百折不撓的自信；凡是具有這種自信的姑娘，個個都要在機運上孤注一擲、敢于面對陌生的世界，每代都重演古老宇宙的歷史。這個資產階級家庭的少女，膚色乳白，眼神倦慵，柔嫩的小手默默地打著毛線，等待著敢為和生活搏斗的時刻。在想象或渴望方面，盡量放開膽子，但是，既已作出選擇，就要以高度的理性組織各種事情。一個勇敢的少女，心臟每跳動一下，都激情滿懷，要獻身給尚不了解的樂事；對她來說，無知該是多么美妙的障礙?。●R洛蒂婆娘生來相貌丑陋，但是很有錢；她從未企盼過風流際遇，只想找一個體面的婆家，這不過是公證人承辦的事；雖說鑒于身分而恪守婦道，但是對于任何女子生活的不穩(wěn)定性，她依然非常敏感，如同熟諳一個稍微挪動就會散開的錯綜復雜的結構。

“她爸，”她對丈夫說，“咱們的女兒必須入教……”

她只是心里明白，要讓她講透點，真象趕鴨子上架。而且，馬洛蒂也聽不進去。

“她找神甫有什么用，就是為了在懺悔中學會她不該知道的東西嗎？神父會使孩子想入非非，這誰都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