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極力拉粗她的細嗓門,用小拳頭不住敲著桌子,那氣憤的樣子略顯夸張,有點可笑;哪怕是最坦率的女人,在拿定主意之前,總不免做出點夸飾的舉動來自遣。
卡迪尼昂沒有打斷她,反而頭一次感到佩服。他產(chǎn)生一種不同于情欲的感情、一種從未有過的父愛的同情,覺得這個反抗的孩子可親,覺得這個女伴比他更粗暴、更驕傲……難說呀!……也許有一天?……他對面凝視她,微微一笑。然而,姑娘卻以為是同她對抗。
“我不該發(fā)火,”她冷冷地說道。“當初那樣倒好了。對,我本該死在他們的磚房里,死在他們巴掌大的園子里……可是您呀,卡迪尼昂(直呼名字,儼如挑戰(zhàn)),我原以為您是個男子漢?!?
她全身繃緊,以便在嗓音撕裂之前講完這句話。不管她竭力表現(xiàn)得多么大膽和自信,但是這陣工夫她已看出,除了父親的住宅別無出路;那是躲不開的陷阱,很快又要把她關起來,而兩個小時之前,她還懷著極大的希望逃離。她思忖道:“他叫我大失所望。”但是在思想里,她卻說不清如何以及為什么使她失望。一對情侶雖然還面面相向,但相互已經(jīng)陌生了。這個家道衰敗的人拿出最后一點家當,天真地抵贖有產(chǎn)者的尋歡作樂,就以為仁至義盡了;殊不知這個野姑娘憎惡錢甚于窮困和恥辱……她穿過這頭一個自由之夜,來向這個肚子開始發(fā)福的男人討什么呢?此公從他務農(nóng)兼從武的家族,只繼承了孔武有力的體魄,猶如一個土紳士。小姑娘不過是逃出來的,她還因為感到自由而激動得發(fā)抖。她跑來找他,就好象投入罪惡;這也是長久滋生的幻想,遲早要跨出關鍵的一步,徹底墮落。某本書、某種壞思想,以及在呼呼的火爐旁、雙手合攏放在丟下的活上、閉目瞥見的某種形象,以一種極大的諷刺突然浮現(xiàn)在她的記憶中。她幻想的丑聞,一種令人回頭指點的丑聞,悄悄地與這女學生的冒失頭腦合拍了?;丶胰?,秘密分娩,幾個月不見人,在一個蠢貨的懷抱里恢復名譽……然后年復一年,年年都那么灰暗,在一幫孩子中間過日子,這情景在她眼前閃過,她不由得呻吟一聲。
唉!真象一個孩子早晨動身去發(fā)現(xiàn)新世界,繞菜園走了一圈,結(jié)果又回到水井邊,看到自己的頭一個夢想破滅了,熱爾曼娜的所做所為,僅僅是向大道之外徒然邁出的一小步?!昂翢o變化,”她自言自語,“沒有一點新東西……”盡管明顯的事實擺在面前,但是內(nèi)心卻有一個異常清晰的聲音,證明過去的一切崩潰了,一個廣闊的天地展現(xiàn)出來,證明存在某種意料之外的甜美東西,這種時刻終于來臨。她在失望的紛亂情緒中,感到升騰起無聲而巨大的喜悅,猶如一種預感。隨便在什么地方,找一個避難所,哪里都沒關系!一個人,一旦跨出家門、又發(fā)現(xiàn)身后的門輕輕關上,找個避難所又有什么關系?她硬裝無視鎮(zhèn)上的輿論,而這個放蕩的侯爵卻害怕了吧?無所謂!她在他人的怯懦中衡量了自己,但還是感到自己的力量。就從此刻起,她那放肆的眼神深處已映現(xiàn)逼近她的命運。
二人相對無言。在無窗簾的高窗中央,突然出現(xiàn)月亮,它紋絲不動,隔著玻璃顯得一覽無遺而又生氣勃勃,近在咫尺,似乎聽得見它淡黃光輝的顫音。
這時,好似一種有趣的巧合,幾小時前馬洛蒂所提的問題,又從卡迪尼昂嘴里講出來:
“由你來說吧,穆謝特。”
由于她不開口,只是眨眨眼睛以示詢間,卡迪尼昂又說:
“大膽提吧?!?
“帶我走。”她答道。
她拿眼睛審視衡量他,并做出最準確的估價,完全象家庭主婦端詳一只童子雞那樣,然后補充一句:
“去巴黎……去哪兒都成?”
“先別說這個好不好?不點頭,也不搖頭……等你分了娩,孩子出了世……”
她已經(jīng)欠起身,張著嘴,那吃驚的樣子完全真實而且無法抑制似的:
“分娩?孩子?……”
說罷,她格格大笑,雙手按住裸露的胸脯,脖頸朝后仰去,沉醉于自己響亮的挑戰(zhàn),那爽脆的嗓音沖向古老大廳的各個角落,宛如征戰(zhàn)的吶喊聲。
卡迪尼昂的臉漲紅了。姑娘哭個不停,氣喘吁吁地說:
“我爸爸嘲笑了您……您相信嗎?”
說謊越大膽,就越能排除任何懷疑。做得逼真,就不用拿出證據(jù)。侯爵并不懷疑她講的是真話。而且,他氣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住口!”他用拳頭捶著桌子嚷道。
姑娘還一聲聲格格笑著,但已小心起來,眼睛瞇縫著,兩只小腳收攏在椅子下,隨時準備蹭的一下逃掉。
“該死!天雷轟的!天雷轟的!”可憐的受騙者重復道,同時搖晃著肉眼看不見的投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