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跟您對質(zhì),”他說道。“我喜歡跟您對面而視。也許我耍了點手腕。不過,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再說,在這種狡黠的背后,卻有我要還您的熱烈深摯的感情,有上帝的仁慈及其神圣的馨香。這種圣寵多么博大精微,多么緊緊地擁抱大自然,并以完全不同的途徑,把你們兩顆靈魂輕輕攏在一起,使它們以唯一之愛結(jié)合于現(xiàn)實,又絲毫也不強迫!魔鬼的詭詐不管多么劬勞繁復(fù),也要枉費心機!”
“我跟您一樣相信,”德芒日神甫說道?!斑€請原諒我一句話,您會覺得是老生常談。我認為善良的基督徒,靠本身就能立于上天的靈光之下,猶如一個人體積體重的比例十分恒定與精確,以致他只要想休息,便可浮在水面上。即使沒有某些奇特的命運,我想象我們圣徒以及一些強大溫和的巨人也如此;他們的超自然的力量和諧地發(fā)展,那節(jié)律是愚昧之人所不能審察的,因為那力量僅僅關(guān)注障礙的高度,毫不判斷騰躍的規(guī)模與范圍。一個重物,我們費九牛二虎之力抬起來,累得齜牙咧嘴,而運動員則不費吹灰之力便拉過去,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依然精神抖擻,笑容可掬……我知道,您定會舉您這副手為例來駁斥我……”
“我來了,神甫先生?!币粋€低沉有力的聲音在他們身后說道。
他們不約而同轉(zhuǎn)過身去。來者正是此后的蘭布爾本堂神甫;他一副靜穆的神態(tài)站在那里。過廳門口光線昏暗,他的身形因其影子而延長,乍一見頎長無比,繼而,門驀地關(guān)上,阻斷燈光,那身形又顯得矮小,幾乎孱弱了。他的鐵掌大鞋匆匆擦過,還有一層灰漿的白色;襪子和教袍濺得泥點斑斑,一雙大手半插在腰帶里,也是灰不溜秋的土色。蒼白的臉同黑紅的脖子形成鮮明的對照;汗與水混雜從面頰流下來;因為他忽然聽說莫努-斯格雷先生呼喚,便急忙跑回房間洗了把臉。他平日衣冠不整,可以說相當(dāng)骯臟,現(xiàn)在又套上一件新的、漿得板板的長棉外套,就更為顯眼了;剛才穿外套時慌里慌張,一只袖子還可笑地翻卷著,在他粗壯的手腕上酷似手銬。抑或神甫及其客人持續(xù)的沉默終于令他困惑,抑或如康帕涅本堂神甫后來所想的,他聽見了德芒日先生的最后幾句話,反正他平時集中自然乃至不安的眼神,突然流露出極為憂傷的表情、極為揪心的仁愛,連粗獷的面孔都赫然煥發(fā)光彩。
“實在叨擾,不必相送,”德芒日先生憐憫地說道?!翱吹贸鰜?,您沒有浪費時間,活兒抓得很緊……不過,能向您道別,我很高興。”
他友好地點了點頭,隨即回身往外走,那冷漠的態(tài)度顯然是裝出來的。本堂神甫隨他朝門走去;他們倆聽見走廊里回響助理司鐸的笨重腳步聲,聽來也許比平日還要笨重……外面,車夫凍得發(fā)抖,啪啪抽鞭子。
“這么早告辭,實在遺憾,”德芒日神甫在門口說道?!皩?,這個圣誕之夜,我很愿意,我特別愿意跟您一起度過。然而,朋友,我把您留給身體比我強壯、目光比我敏銳的人。老年人向死神學(xué)不到什么東西,倒是應(yīng)當(dāng)向搖籃里的嬰兒學(xué)習(xí)!多么神奇的嬰兒!……過一會兒,世界就開始了?!?
他們倆并肩走下小臺階??諝馇逶?,直達霄漢。轍道里的冰嘎嘎作響。
“一切都要發(fā)端,永遠!--直至終場?!蹦?斯格雷先生突然說道,聲調(diào)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悲哀。
北風(fēng)凜冽,吹紅他的面頰,吹得眼睛周圍出現(xiàn)青圈;他的老伙伴發(fā)現(xiàn)他凍得瑟瑟發(fā)抖。
“怎么搞的!”德芒日神甫高聲說道?!斑@種夜晚,您沒穿大衣,光著頭就出來啦!”
的確,這種冒失行為比任何話都說明問題,表明康帕涅本堂神甫心慌意亂到了極點。不僅如此,德芒日神甫更為詫異的,確切地說,他深感驚奇的是,他頭一次看見,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在那張熟悉的清癯的臉上,滾下一滴眼淚。
“別了,雅克,”康帕涅本堂神甫說道,同時強顏微笑。“如果死亡有征兆的話,那么我違反生活習(xí)慣,忘記起碼的保護身體的措施,這種異常的表現(xiàn),恐怕就是大限將至的信號……”
此次分手,便成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