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院·三月(2)

倒錯的死角 作者:(日)折原一


這間六疊大的屋子里沒有開燈,臨著院子的拉門又關(guān)得緊緊的,即使現(xiàn)在是大白天,光線也不太好。伯母一向怕冷,從不打開門窗通風換氣,屋子里飄著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腐臭氣息,讓我有點兒作嘔。暖桌的被子旁蜷伏著一只名叫小黑的黑貓,它昂起頭瞪著我,仿佛我形跡可疑似的。這只貓總擺著這么一副冷淡嘴臉,都說寵物隨主人,簡直再對不過了。

“這么說,你的病全治好了?”

所謂“病”,是伯母特有的挖苦說法。

“已經(jīng)沒事了,讓您為我操心了?!?/p>

“你可真像你母親,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這跟我母親沒關(guān)系。”

我的口氣不自覺地強硬起來。話一出口,我就暗叫不妙。

“哦?”

伯母隔著暖桌饒有興致地看著我,說:“一提到你母親,你立刻就急了呢?!?/p>

我無話可說。我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地就落入伯母的圈套。

不經(jīng)意間,我望向了伯母頭頂上方的佛龕。立式鏡框中,過世的伯父正帶著柔和的表情沖我微笑。

唉,如果伯父還在世就好了。

我被這個家庭收養(yǎng),是在中學一年級的秋天。那年春天,我父親因為交通事故不幸身亡,悲傷的母親日夜沉湎于酒精不能自拔,最后淪為徹頭徹尾的酒精中毒癥患者。我聽伯母說,鄰居見母親天天打罵我,實在看不過眼,便和伯父聯(lián)系,由他來把我接回家里撫養(yǎng)。至于母親,從此就再沒見過面,只聽人說,幾年后她因感冒久治不愈,沒多久就死了。后事是伯父幫她操辦的,我連葬禮都沒能參加。

伯父是父親唯一的兄弟,比父親大十多歲。他收養(yǎng)我之后,對我視如己出,盡心呵護。他和伯母沒有子女,我就是他最親的人了,因此他對我很是疼愛,一直供我讀到大學。伯父的恩情,我無論怎樣也感激不盡。

可與伯父正相反,伯母不僅性格乖僻,毫無幽默感,還對我的品行、交友、學業(yè)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橫加干涉。伯父是保險公司的調(diào)查員,出差頻繁,經(jīng)常不在家,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伯母的巨大影響。

在人格形成的最重要時期,我卻一直身處伯母的嚴厲監(jiān)督之下,日子過得很郁悶。我性格天生就有消極內(nèi)向的傾向,再加上這種環(huán)境,自然而然地就愈發(fā)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了,卻依然無法輕松自如地和異性交談,這全都是伯母造成的。我至今還是單身,但這絕非因為我討厭女人或者性無能。

大學即將畢業(yè)時,伯父因腦溢血而撒手人寰,年僅六十八歲。當時我正一心憧憬著畢業(yè)后悠閑自在的生活,卻偏偏發(fā)生了這種事。自那之后的十五年,我一直和伯母這樣奇妙地相依為命著。雖然她和我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我還是沒辦法拋下她離家而去。

離開她其實很容易。那么,是因為我篤于親情、不忍割舍嗎?非也。是因為伯母擁有房產(chǎn)和土地。雖然是在東京的偏僻地段,但最近地價高漲,不動產(chǎn)的價格已經(jīng)飆升到以億為單位,而我又是伯母唯一的親人。倘若我冷落了她,她鐵定不會把財產(chǎn)留給我,十有八九會悉數(shù)捐給某個地方的慈善機構(gòu)。她就是這么薄情的人。

“你有義務(wù)照顧我。好好想想,你是托誰的福才能念到大學的?”

伯母總把這句話掛在嘴上,我早就聽得夠夠的了,但想到總有熬出頭的一天,也就一直忍耐著。

總之,因為種種原因,我的交友范圍十分狹窄,幾乎沒有什么知心好友。但我絲毫也不在意,與人交往只會令我心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多么愉悅自在啊,還能有效地利用時間。

二樓伯父的書房里有很多藏書,我看得十分投入。伯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簡直可以說是百無一用,但他很有品位,尤其喜愛文學,曾向多家雜志投稿小說、漢詩和俳句,不過從沒聽說被采用過。盡管如此,伯父照樣整天笑瞇瞇的,顯得很滿足。

伯父的藏書里有不少推理小說,我很喜歡看。我看書時伯母倒是從不嘮叨,因為她只上過小學,沒什么文化,只要是書,不管什么內(nèi)容她都會另眼相看。我猜伯父也是為了逃避伯母的碎碎念,才會躲到書本的世界里。我敢打包票,一定是這樣。

至于我,大學讀的英文系,畢業(yè)后沒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而是靠翻譯養(yǎng)活自己。這其中固然有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原因,但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逃避伯母。我窩在二樓做棘手的翻譯工作時,伯母是不會來多嘴多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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