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獨立精神:“匹夫不可奪志”
1944年,著名的歷史學家傅斯年在參政會上向行政院長孔祥熙發(fā)難,揭發(fā)其在發(fā)行金公債中貪污舞弊,會后,蔣介石親自請他吃飯,為孔說情。席間,蔣介石問:“你信任我嗎?”傅斯年答曰:“我絕對信任。”蔣介石于是說:“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應該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备邓鼓炅⒖陶f:“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薄腥苏f,這樣的對話,“當今之士,且不說有過,又可曾夢想過?”
還是那位劉文典教授。1928年蔣介石掌握大權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絕其到?!坝栐挕?。后來,蔣雖如愿以償,可是他在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并沒有領袖希望的那樣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場面,一切皆因劉文典冷冷擲出的一句話:“大學不是衙門!”后來安徽發(fā)生學潮,蔣介石召見劉文典。見面時,劉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蔣很是不滿,進而兩人沖突升級,劉文典指著蔣介石說:“你就是軍閥!”蔣介石則以“治學不嚴”為由,將劉當場羈押,說要槍斃。后來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關了一個月才獲釋——后人嘆曰:“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無處尋覓,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名士習慣于“見大人,則藐之”:不僅“笑傲王侯”,對“洋大人”也如此。研究現代英美詩的葉公超教授在出任“駐美大使”時,對朋友說:“見了艾森豪威爾(美國總統(tǒng)),心理上把他看成大兵,與肯尼迪(美國總統(tǒng))晤談時,心想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個有錢的小開而已?!?
小故事里有精神。什么精神?孔夫子說的“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獨立人格、氣節(jié)和風骨也。
我還要向諸位鄭重介紹一篇北大校史上不可忽視、卻長期淹沒的雄文,我也是在讀本書時才知道的。1939年前后,國民政府教育部三度訓令西南聯(lián)大必須遵守教育部核定的應設課程,全國統(tǒng)一教材,舉行統(tǒng)一考試等等——這樣的在當今中國教育中已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行政干預,卻遭到了聯(lián)大教務會議的拒絕,并公推馮友蘭教授起草《抗辯書》。其文寫得不卑不亢,對教育部的訓令,“同人所未喻”,不明白者有四:“夫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此“未喻者一也”?!按髮W為最高教育學術機構”,“如何研究教學,則宜予大學以回旋之自由”,豈可由“教育行政機關”隨意指令,此“未喻者二也”?!敖逃繛檎畽C關,當局時有進退;大學百年樹人政策設施宜常不宜變。若大學內部甚至一課程之興廢亦須聽命教部,則必將受部中當局進退之影響,朝令夕改,其何以策研究之進行,肅學生之視聽,而堅其心智”,此“未喻者三也”。“今教授所授之課程,必經教部指定,其課程之內容亦須經教部之核準,使教授在學生心目中為教育部一科員之不若”,此“未喻者四也”。最后又歸結為一點:“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自有其傳統(tǒng),“似不必輕易更張”。
作者說:“今人讀之,拍案稱絕,繼而嘆息良久。知識分子的尊嚴應該是這樣的,政府、官員盡可以發(fā)號施令,但請注意,我們不敢茍同更拒絕執(zhí)行——此之謂‘同人不敏,竊有未喻’。知識分子的矜持也應該是這樣,不濫說成績,但內心懷有對學術的自信和對傳統(tǒng)的期許——故‘不必輕易更張’。”
我們已經有了陳寅恪紀念王國維的雄文,為學人立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境界,讓我們永遠懷想;而現在,面對馮友蘭這篇“抗辯”雄文,所立起的“力爭學術自由反抗思想統(tǒng)制”的標桿,不禁發(fā)出感嘆:魂兮胡不歸,大學之獨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