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年以前就已經(jīng)宣布為非法的包產(chǎn)到戶,居然可以風風火火地暢行,輿論也恢復了對它的同情。這原因需要追溯到上一年,即1961年。這一年春天乃是鄉(xiāng)下人饑餓的最高潮和生產(chǎn)的最低潮。毛澤東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得知包產(chǎn)到戶的卷土重來。先是有一封信告訴他安徽有一個叫徐橋的地方包產(chǎn)到戶,從這里嫁出去的姑娘就全都跑了回來,惟一的原因是想要在娘家吃上一頓飽飯。幾天以后,安徽省委書記曾希圣向毛澤東面陳這種辦法的好處。曾希圣說,毛澤東同意這樣的搞法。但是毛身邊的人回憶說,毛澤東的同意實際上至為勉強??磥硎怯捎诨謴蜕a(chǎn)的迫切需要不得不暫緩大同理想的實施。如是情狀傳達到前后左右,權(quán)力中心便出現(xiàn)了一個方針含混不清的時期。毛澤東在政治局里的同事們既然擔負著拯救危局的直接責任,又不能確知毛的真實用意,所以幾乎沒有一個人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加以干預。地方官員們對身邊發(fā)生的事情都不摸底,也全都閉起一只眼睛裝糊涂。這在我們國家的官員中乃是一種屢試不爽的技巧,即所謂“聰明難,糊涂更難”之古訓的精義所在。因為這樣既不至于延誤實際的進程,又可為自己保有進退的余地。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能懂得這個規(guī)則,不論什么時候,總會有一些默默無聞卻又標新立異之輩做出許多不知輕重的事來。1961年初冬時節(jié)就發(fā)生了一件少為人知而又意義重大的事情。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接到一封挺奇怪的信件,內(nèi)容長達一萬字,每一句都在述說包產(chǎn)到戶的必要以及它的好處。作者請求他把這封信轉(zhuǎn)交給毛主席,還在信的最后寫道:“為了黨和國家的利益,我不能停止我的戰(zhàn)斗。有人講我這樣下去很危險,一斗、二斗把自己的腦袋斗下去。我回答說,這是你們的說法,是你們的觀點方法問題。我斗得對,我很站得住腳?!痹隈R寅初看來,這簡直就是包產(chǎn)到戶的宣言書,可是寫信人的名字他卻從未聽說過。他只是從信封上才知道,這個人是浙江省嵊縣人,他的同鄉(xiāng)。
此人名叫楊木水,鄉(xiāng)下年輕的蠶桑技術(shù)員。他把他的“宣言”寄給馬寅初的惟一動機,是他覺得他這位品學兼修的同鄉(xiāng)有著上達民聲的熱情和威望。他可一點也不知道,這位馬老先生在京城里的威望已是強弩之末。因為毛澤東正在指責他的限制人口的理論,質(zhì)問說這是馬克思的還是馬爾薩斯的。不過,馬寅初所做的事情還是遠遠超過了楊木水的期待。他居然專程回鄉(xiāng)去面晤楊木水。當他把楊木水邀進自己的房間之后,縣委的官員們就驚慌不安起來,他們擔心這一老一少的密談會鬧出什么事情。于是不斷派出政府的代表前去敲門,希望加入進去,以此來阻止這一老一少的推心置腹。這令馬老先生極為震怒,他不動聲色而又不容分辯地拒絕任何人的參與,直到幫助楊木水把包產(chǎn)到戶的“宣言書”修改一遍才開門出來。分手之時兩位剛剛結(jié)成忘年之交的朋友面面相覷,目光里面分明在詢問難卜的前途。老的說:“正確的意見不要輕易放棄,真理是批不倒的?!毙〉膭觿幼欤胝f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后來他把這句話對女友說出來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就會被捕判刑,坐牢流放。我們分道揚鑣吧?!焙髞淼氖虑樽C明,這一老一少的話都沒有說錯。
那個冬天的中國饑寒茫茫,鄉(xiāng)下大約只剩下三樣東西:“共產(chǎn)主義天堂”的夢想、揭不開鍋的食堂和餓死路邊的農(nóng)民。毛澤東正在廣州加緊搞他的《人民公社六十條》,身邊聚集著當日一群最有學問的人,包括陳伯達,他是這一文件的捉刀者之一??墒?,還有另外兩個不知名的鄉(xiāng)村小人物,也坐在自己家中埋頭寫作。
二十七歲的馮志來在1962年4月21日完成了他的文章,題為《半社會主義論》。文章劈頭就問:
“什么是我們眼前的出路?包產(chǎn)到戶!”
他直截了當?shù)爻姓J“這是單干”,他嘲笑那些把“單干等同于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小生產(chǎn)的人”,“難道看到自己的父親有鼻子,就認為有鼻子的人都是自己的父親嗎?”這樣的諷刺已經(jīng)足夠使人惱怒,然而他還輕蔑地說,“有人認為,人民公社是最完備的形式,可以容納共產(chǎn)主義的生產(chǎn)力,真是荒唐透頂。想將胚胎預先取出當嬰兒撫養(yǎng)是不行的,即使給他穿上美麗的衣服,還是解決不了問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