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牧場也擠滿了淘金客,我們住在當(dāng)?shù)剞r(nóng)戶騰空的牛棚里,味道很不好聞,不過已經(jīng)比那些露宿街頭的強了不少。剩下的幾天主要是采購工具和糧食。溜槽、毛氈、金斗子、橡皮水褲、鋼釬,十幾副鐵鍬和十字鎬,上百公斤的米面,還有不少清油、食鹽、磚茶,全堆在一輛架子車上。新疆跟口里不一樣,買糧食都是論公斤稱的,這點讓我印象深刻。
東西采辦好后,大哥說今年淘金的人比去年還多,得先上山探路占地方,他領(lǐng)著甘肅老頭兒和一個河南人先走,讓我和武建超在牧場守著,等他們捎信兒下來,再帶著人和東西進山。
我本來也想跟著去,卻被大哥揪到一邊罵了一頓,問我懂不懂什么叫“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讓我留在后邊是為了照看東西,那都是自己花錢買的,交給別人不放心。
在阿勒泰淘金,一般初春冰雪剛開化,探路的人就要進山踩點,之后大部隊跟進,扎下營盤干上小半年,秋天前就得撤出來。北疆冬天雪太大,山里待不了人。除非有些大老板發(fā)現(xiàn)了富礦怕被別人占了,才會雇人留在山里過冬看場子,好等第二年回去繼續(xù)淘。2010年北疆鬧雪災(zāi),電視上報道過十幾個淘金客困在深山里,最后被解放軍的陸航直升機救了出來,我猜可能是在山里堅守的人,為了一個月幾千塊錢,險些送了命。
大哥走后,我們窩在牛棚里苦等了一個多星期,山上終于送下信兒來。因為牧場離真正淘金的地方還有一兩百公里,當(dāng)天下午我們就雇了輛手扶拖拉機,向大山進發(fā)。
北疆的初春,仍然寒風(fēng)刺骨,拖拉機沿著戈壁灘上的砂石路突突突的往前開,一路帶風(fēng),刮在臉上像小刀一樣。我們幾個人穿著棉襖棉褲擠坐在晃晃悠悠的車斗子上,縮著脖子抄著袖,不停地流鼻涕。武建超愛喝酒,拿出隨身帶的裝酒皮囊,給我們一人灌了幾口驅(qū)驅(qū)寒氣。
有個河南小伙子卻興奮得要死,說等淘金賺錢了,他也要買輛這樣的拖拉機。新疆的農(nóng)業(yè)機械化程度一直很高,而那時的內(nèi)地農(nóng)村,幾萬人的公社才有一兩臺拖拉機,包產(chǎn)到戶分了地,有錢人家也頂多買頭小毛驢兒,也怪不得他眼紅。
戈壁灘看似空曠,其實交通線比較固定。我們走的砂石路是條牛羊踩出來的牧道,所以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拖家?guī)Э?,趕著畜群轉(zhuǎn)場的哈薩克牧民。我大學(xué)念的是畜牧獸醫(yī),雖說沒能畢業(yè),但看到這延續(xù)千百年周而復(fù)始的游牧生活,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拖拉機速度不快,天黑時才走完一半的行程,晚上要繼續(xù)趕路,第二天早上才能到達淘金的河谷。其實新疆地邪,當(dāng)?shù)厝硕枷喈?dāng)忌諱趕夜路,不過那拖拉機師傅沒辦法,如果他當(dāng)天下午不走,而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出發(fā),白天把我們送到目的地后,晚上就得自己一個人開車回去,還不如七八個人一起走夜路安全,好歹人多有個照應(yīng)。
司機怕我們夜里睡著了從車上掉下來,說帶了個收音機讓我們聽??傻人咽找魴C拿出來,把我們?nèi)珖樦?,心說新疆人用的東西就是剽悍,這哪里是收音機,這根本就是個軍用收信機,只不過接著電瓶,又安了個外放喇叭。旋鈕一擰,啪的一聲通了電,頻道是原先找好的,稍微調(diào)了一下,里邊就傳出了《三套車》的音樂。
奔馳在荒涼的戈壁上,喝著冷風(fēng),吃著干糧,欣賞著悠長深沉的蘇聯(lián)民歌,倒也是別有風(fēng)味。曲子一首接著一首,正聽得入神的時候,卻突然沒聲兒了,靜了一會兒之后,突突突的發(fā)動機噪音中,一個低低的女聲緩緩地說道:“這里是莫斯科廣播電臺,這里是莫斯科廣播電臺?!?/p>
冷不丁聽見這句話,我噗的一下把嘴里的干糧噴出來,邊咳嗽邊罵道:“媽的,莫斯科,蘇聯(lián)電臺?”
阿爾泰山北邊就是蘇聯(lián),那軍用收信機的功率又強,收到蘇聯(lián)電臺倒是一點兒不稀奇。只是自從1960年中蘇交惡起,蘇聯(lián)電臺就算是敵臺了,尤其是這種針對中國的漢語電臺?!拔母铩蹦切┠暾l要是偷聽敵臺,是要被當(dāng)做特務(wù)抓起來的。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拖拉機轉(zhuǎn)了一個大彎拐進了一個小山坳,突然頭一歪,一個急剎停了下來。我心不在焉,差點被巨大的慣性甩下車,其他人也差不多,罵罵咧咧地問怎么回事,結(jié)果大家抬頭一看,頓時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羊,全是羊,前方不遠的小路上,擠擠攘攘的站滿了一大片羊。拖拉機昏黃的車燈下,竟全是層層疊疊的羊頭和羊背,幾乎一眼望不到邊。
沒聽說過大半夜趕羊堵路的,拖拉機師傅把火一熄,氣急敗壞地跳下了車,打著手電,扒開羊群上前邊找趕羊人理論。發(fā)動機的聲音一停,羊叫聲就傳了過來,其中還夾雜著幾聲狗吠,因為羊?qū)嵲谔?,本該斷斷續(xù)續(xù)的咩咩聲響成了一片。
緊隨其后的是一股子濃重的羊騷味,大家?guī)缀跬瑫r捂上了鼻子,皺著眉頭互相望著,一時摸不著頭腦。武建超喝了口酒,砸吧著嘴嘟囔了一句:“狗日的,這事兒不對勁?!?/p>
其實不光他,是人都會覺得這事不對勁。我學(xué)過這個所以我知道,羊在夜間視力差,很容易走丟,沒人會在晚上放牧。而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了(新疆與內(nèi)地時差兩個小時),轉(zhuǎn)場的牧民早該找地方搭起臨時氈房休息了,牧道上絕不可能出現(xiàn)這么多的羊。況且這些羊全是擠在一起不走,這就更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