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世界
韋恩·布萊克生于三月初,當春天的第一抹痕跡將冰面破開之時。那日子對于以捕獵野鴨為生的拉布拉多人來說極為重要。如1968年在當?shù)爻錾拇蠖鄶?shù)孩子一樣,一生下來他就被一群女人團團圍住。媽媽婚后結識的所有女人都來了:瓊·馬丁,艾麗莎·戈爾迪,還有托馬辛娜·拜姬。這些女人懂得如何制作凍魚,縫制鹿皮鞋,還能在丈夫外出狩獵的幾個月里把燒火用的木頭堆成垛而不會倒下;她們更明白,在正常分娩時產(chǎn)婦和孩子都需要些什么。
在拉布拉多東南海岸,這個名為克羅伊登港的小村子,有著所有拉布拉多人所共享的地球磁場。當大地把光線吸進去并發(fā)出顫動時,你能感到持續(xù)的脈沖作用在地面形成條紋。有時你還能用肉眼看到,一縷縷光線在大地上消失。并不是每一位旅行者都能感覺到這些,即使對于那些在其他地方不斷尋找這種現(xiàn)象的人們來說,這樣的情景也只能在沙漠里和巖石山頂才看得見。一位來自紐約的旅行者,也許能親身體驗到這一現(xiàn)象。那些探險者、教師以及對熱咖啡和印著密密麻麻文字的報紙情有獨鐘的人,在這里感受到更為本原的東西之后,一種來到新世界的感覺被注入他們的血液。這是個真正的新世界,與那些前往神秘之處的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以及散布在公路上的賣烤餅、漢堡與汽油的,低矮且呈放射狀分布的建筑物所代表的那個世界完全不同。一位來到拉布拉多的旅行者或許能夠感覺到這里的磁性能量、或許感覺不到,但此人定會懷揣疑問。來訪者不得不將自己變成一個開放的電路,去接收大地釋放出的能量。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有如此的感知力。正如每個出生在拉布拉多的人一樣,有些人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故土上存在著一套呼吸系統(tǒng),可以從巖石、山脈、河流以及地球之外的一切引力活動中吸取能量,然后再將這些能量呼出來,作為對大地的回報。當然,有些人是不知道這些的。
韋恩出生在浴缸里,在父母特萊德韋和簡辛塔的家中。特萊德韋是拉布拉多人,但簡辛塔不是。特萊德韋子承父業(yè),繼續(xù)干著狩獵的營生,為此地的巖石所深深吸引;而簡辛塔是圣約翰斯人,她18歲時來到克羅伊登港的小學校里教書,盤算著在這里有個三四年經(jīng)驗后,就能回到圣約翰斯的學校里教書。遇見特萊德韋之前,她覺得在這里的經(jīng)歷宛如冒險。
“我每天午餐都得吃面包和果醬。”當簡辛塔在浴缸中經(jīng)歷著分娩時最劇烈的疼痛時,瓊·馬丁對艾麗莎和托馬辛娜說道。克羅伊登港的每個女人都愛時不時地講述自己是如何獨自享受生活的。當丈夫捕獵歸來待得太久,她們就會沉溺于這樣的夢中。“我晚餐只吃幾個煮雞蛋就行了,每晚我都要在床上看完一本雜志。”
艾麗莎說:“我這身衣服要穿一星期,藍色羊毛褲、灰襯衫、外加睡衣都塞在里邊呢。從九月到六月,我都不會把睡衣脫掉。我想養(yǎng)只貓,不想養(yǎng)那些獵犬了,我還想存錢買架鋼琴呢。”
女人們倒并非出于忿恨而希望丈夫出遠門。這難捱的冬天,她們每天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劈木頭,然后節(jié)省每一絲殘存的活力,盼望丈夫回家時能夠溫存一番,不過她們明白這一切不過是幻想而已。接下來,吹口氣就過去的夏天就要到了?;鹧娌?、豬籠草和茅膏菜破土而出,給空氣帶來一股夸張?zhí)舳旱臍庀ⅲ辈豢纱睾粑豢诜曳?,意味著生活可以從現(xiàn)在開始了,但其實根本沒什么開始。那些植物就像是能吞噬一切的野獸,夏天的時光包含著欲望、享受和毀滅,卻還不夠它們狼吞虎咽地來上一口。女人們不會投入其中,她們期待著的是:夏日時光能在身邊不斷膨脹、膨脹到足以容納她們的全部生活,但她們從未如愿。
當簡辛塔不再呻吟,也不再去想因孩子即將出來,骨盆被掰開所帶來的劇烈痛楚時,她又沉浸于夢想之中了?!拔揖筒恍盼曳堑么粼谶@兒,”從小琺瑯壺中倒出滾燙的咖啡時,她對朋友們說,“我要搬回蒙克斯頓路去。如果找不到一份教書的工作,那就干回老本行,到達克沃斯的洗衣店去,為紐芬蘭賓館洗白色的亞麻床單?!彼亩亲哟藭r已像一只成年海豹的肚子那么大了,藏在一條藍圍裙下面,圍裙上綴著白色小碎花。
托馬辛娜是唯一不做夢的女人。她沒了父親,對自己的丈夫——格雷厄姆·蒙塔格——保持了高度尊敬。她堅持認為自己的丈夫無所不能,他不會讓屋子變冷,總是最后一個出去狩獵,第一個回到她身邊;他是個盲人,需要托馬辛娜的存在。丈夫還給她帶來了安娜貝爾,一個紅頭發(fā)的女兒,托馬辛娜稱她為“福星”或“小蜜蜂”。 如今女兒已經(jīng)11歲了,能幫父親在獨木舟上指引方向,她有著如托馬辛娜一般清醒與明智的頭腦。此刻,像克羅伊登港的所有獵人一樣,格雷厄姆出門了,帶著安娜貝爾,駕著他的白色小舟行駛在河上。女兒守在船頭,告訴他該往哪個方向劃,但其實在安娜貝爾提醒之前,他一直都知道該怎么劃。安娜貝爾還沒出生的時候,格雷厄姆就在這條河上憑聽覺航行了,他能聽到每一塊石頭、冰塊和每一股急流的動靜。父親在船上給安娜貝爾講故事,她最喜歡的是一頭白馴鹿加入林地牧群的真實故事。在遭遇事故弄瞎眼睛之前,父親只見過一次白馴鹿,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每一次旅程,安娜貝爾都會尋找這只白馴鹿。托馬辛娜告訴女兒,或許這只鹿已經(jīng)不在世上,或許它又回到北極圈部落去了;此時,丈夫卻把頭轉過去對著妻子,默默地提醒她不要毀掉女兒的夢想。
當孩子的頭露出來以后,簡辛塔的浴室被雪光充盈著。窗臺上剃刀蛤的殼映射出白色的光,瓷磚、瓷器、女人的襯衣和她們的皮膚也都映出了白光。雪一樣的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射進來,使孩子的臉成為潔白房間中的明亮焦點——黃褐色的頭發(fā)、紅撲撲的臉、烏黑的睫毛,還有紅色的小嘴。
在簡辛塔的產(chǎn)房外,走廊那頭的廚房里,木頭燒得正旺,熱氣襲人。特萊德韋正把鹿肉餅放到熟豬油里煎,用開水泡上袋茶,接著切了塊兩寸厚的蔓虎刺漿果面包。雖然妻子正在生孩子,但他并不想在這屋里浪費太多時間?;丶沂菫榱顺燥?,一小時內他還得駕著小白舟穿越在比弗河上。他的帽子是白色的,海豹皮外套、帆布短褲和靴子也是白色的,一代又一代的拉布拉多人在春天打獵時都是如此打扮。
鴨子分辨不出獵人的白色小舟與冰塊之間有何差別。小舟載著獵人,陰沉沉地從黑水中劃來,不管鴨子此時是在空中盤旋,或是把肥肚皮貼在水面上,小舟都會悄悄地在鴨群附近慢下來。特萊德韋藏身于白色之中,保持著沉默。他無法像格雷厄姆·蒙塔格一樣用耳朵去觀察,但在排除了所有雜念之后,就能聽見地下泉水融化的滴流聲。他可以聞一下拉布拉多茶樹的厚葉子和茶籽,葉子內側毛茸茸的,如草藥一般的味道能用來提神;與此同時他還觀察著鴨群飛翔的方向以及鴨群的數(shù)量,這些都能給獵人的下一步行動以啟示。鴨子的每一次落下、轉身,以及飛行中的加速和減速,都能精確告知獵人何時舉起獵槍,何時放下。它們的印記就寫在天上,如白晝一般清晰。特萊德韋完全理解,為何格雷厄姆·蒙塔格就算是個盲人,也能那么精確地擊中鴨子;因為他注意到了,鴨子所處的位置與它們翅膀擺動所發(fā)出的聲響之間存在著恒定的數(shù)學關系。鴨子轉身時所發(fā)出的聲音,以及它們那能夠撕破大地沉寂的嗓音,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鴨子的活動軌跡,就像是白衣獵人寫在天地間的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