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沃利·米謝林
簡辛塔不收聽商業(yè)電臺,也不收聽有觀眾打電話進去的家長里短的談話節(jié)目,比如路上有個坑、家里養(yǎng)的花蔫了,等等。她始終收聽那個播放肖邦、柴可夫斯基和舒伯特的電臺。
“我知道這不是真正的伴兒,”她告訴韋恩,“但電臺舉足輕重。它是一種安慰的聲音,能讓你明白,活在這世上你并不孤獨。我需要這個?!?/p>
她看著韋恩時想到,所有的孩子都有可能既是男孩、又是女孩——臉頰紅撲撲的,頭發(fā)打著濕濕的卷兒。韋恩如此信任地看著她,而她卻不愿坐在他身邊看著他,誠實地講述他出生以來所發(fā)生的每件事。她想,等到了九歲的時候,孩子就有能力分辨是非了;到十歲的時候,孩子才能從嬰兒時期擺脫出來,逐漸脫離幼稚的孩子氣,但他們身上還會有一種成年人所不具備的直率。那時,她就可以看著韋恩的眼睛,對他說出任何實話,別管說出來有多么難。當那目光與你的目光相對時,它會展現(xiàn)出像舒伯特音樂一樣的美,并理解一切的。
特萊德韋與簡辛塔剛結(jié)婚時,說過自己喜歡古典音樂。過去他確實如此,覺得收音機給屋子增添了優(yōu)雅的氛圍;他喜歡開著門,讓音樂從別的屋子飄過來。簡辛塔讓收音機一直開著,但特萊德韋卻還是個渴望安靜的人。家里是不會有安靜的,收音機總是開著。如今,他已把收音機里的音樂視作對鋼琴連續(xù)不斷的砸擊和劇院里可笑的歌劇調(diào)。這使他惱怒,但他卻從沒要求她關(guān)掉。特萊德韋有自己的外部世界——那宏偉廣闊的荒野。只要他愿意,任何時候出去都行,那里會給他帶來快樂。不過,他也在克制自己總是出去的愿望。
因為特萊德韋不是那種主動對妻子敞開懷抱的男人,而簡辛塔也有她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她對那座城市的記憶,她對一個不會把自己的孩子定義為男或女的世界所持的悲情期望;所以,在韋恩的整個童年里,這兩個人變得越發(fā)疏離——外在上更加沉默,行為上更加孤獨,內(nèi)心里也更加寂寞。從外表來看,他們和一般的中年夫妻沒什么兩樣,行為舉止都堪稱典范。特萊德韋是個好丈夫,簡辛塔的很多朋友都希望自己能嫁給一個像特萊德韋那樣的男人,而不是為才智、優(yōu)雅或漂亮臉蛋所愚弄。這些女人的丈夫在出門打獵之前,給家里準備的木頭可從不像特萊德韋準備得那么多;他們不像他回家那么早,也不像他那樣對妻子忠實;他們不像他那樣小心地處理動物皮毛,因此他們也不像他那樣能賺來更多的錢;他們賺來的錢也不是光明正大地花在家庭所需上,而是去買了香煙、白蘭地和啤酒。不過,他們同她們談話,帶她們出去跳舞,嬉笑打鬧之間盡顯親密。夫妻之間有特定的交流語言,這在任何人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但她們沒意識到,特萊德韋和簡辛塔已彼此疏離很久了;雖然表面上他們還彼此牽手,維持住婚姻的樣子。
在簡辛塔這里,她認為自己的孤獨緣于自己的錯誤。她覺得,如果自己不是在拉布拉多之外的地方長大的,也許作為一個妻子,她會更滿足于在自家屋檐下過著孤獨的生活。因此,她壓抑了自己的孤獨,孤獨存在于內(nèi)心,與她為自己施加的壓力相生相伴。正如韋恩要被當做男孩養(yǎng)大一樣,但他身體的一部分和她自己的身體并沒有區(qū)別,是女性的。韋恩生病在家的那些天,她同他玩游戲,唱歌,畫了好多好笑的、隨意的東西,就那么胡亂畫在一起:帶窟窿的褲子,會飛的傘,在書上讀到過的馬戲團的狗,簡辛塔童年回憶中水果店外面堆起來的柑橘金字塔。
“我們把存著托馬辛娜明信片的罐子拿來好嗎?”韋恩畫著畫問道,“我想看看那些橋。”
托馬辛娜曾寄來一張卡片,上面有老倫敦橋的畫面。她寫道:“那些人根本沒好好設計這座橋,橋建好后,他們總是不斷地往上面增加新的設施。這座橋太重了,河水流到橋墩這里就變得很急,有些人坐著船都能連人帶船地被水流頂?shù)綐蚨丈先??!?/p>
托馬辛娜明信片上的很多橋都是不完整的,它們要么就是歷經(jīng)幾個世紀被破壞了,要么就是完全消失了,如今只剩下明信片上畫著的輪廓。簡辛塔喜歡這些,不完整的橋使她信心倍增。她想起《圣經(jīng)》里有關(guān)耶穌基督收集面包碎皮和小魚碎片的故事,耶穌把那些零碎收集起來后又變完整,足夠幾千人吃飽。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充滿了不完整的碎片,相比皆大歡喜的圓滿故事而言,她更喜歡去思考那些碎片的歸屬。在碎片中,還有宗教的神圣存在,關(guān)乎饑餓、關(guān)乎未完工的橋或被摧殘蹂躪過的橋。她不喜歡明信片上畫著的那座石器時代的橋梁,那橋在英格蘭的薩默塞特,新石器時代的人們把厚板石架在大石頭上。它至今依然矗立著。橋的持久性中存在著一種野蠻的殘忍,使人覺得害怕,她真希望托馬辛娜不曾把這張明信片寄來。
“這座橋是土耳其的。”簡辛塔喜歡土耳其那座殘破的橋,這是世界上仍舊矗立著的最古老的石拱橋。
但韋恩最喜歡的還是意大利的橋——佛羅倫薩的維奇奧古橋?!拔艺娌欢蛔鶚蛏线€能有建筑,還能有裝滿黃金的店鋪?!彼矚g那些身在建筑物中的人同時也身在橋上,從窗戶投進去的光亮同時也反射到水面上。他本不知道人可以住在橋上,但托馬辛娜寫來的明信片上說可以。
“我想住在一座像那樣的橋上,”韋恩對媽媽說,“我想從窗戶里放出去一根魚線,在水上釣魚。”
托馬辛娜寫道:“在維奇奧古橋上有音樂,我給了拉小提琴的一些硬幣,他為我演奏了曲子,他說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
簡辛塔與韋恩一起坐在特萊德韋的扶手椅里面,互相給對方讀米爾恩和劉易斯·卡羅爾作品的每一章節(jié),那是簡辛塔放在行李箱最后的角落里并帶到拉布拉多來的。對簡辛塔來說,所有這一切都意味著她該有個女兒,不過她還是不斷地把這種情感郁積起來。她不知道帶來最大傷害的會是什么,是讓那些郁積起來的情感化作奔騰的流水,還是讓那些水逐漸減少直至有一天徹底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