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枚恭賀世紀(jì)末新禧的明信片上看見一對詩句:東瀛苦求索/新世衣水情。不用說,"衣水"是"一衣帶水"的縮略。1972年中國和日本恢復(fù)邦交,聯(lián)合公報(bào)使用了這一說法,爾來三十年,上自主席或總理大臣,下至學(xué)者或國民人民,掛在嘴上,寫在筆下,好像這個詞自來就是說中日之交的。雖然耳熟能詳,但覺得這樣一帶而過,只剩下衣水二字,似乎講不通。"一衣帶水"本來說的是長江。有人說長江之水是天塹,也有人說它不過像一條衣帶而已。衣帶,即便是女人穿和服纏在腰間的帶子,也不過一尺來寬??s略為"衣水",感覺就不是帶子了,倘若用電腦制作東海龍女,穿一身晶瑩流動的衣裳,那形象一定很動人。
"一衣帶水"這個詞是一二一結(jié)構(gòu),卻被從語感上斷作動賓動賓,以致常出現(xiàn)"中日兩國一衣帶水"的句子。讓清末詩人黃遵憲來說,是"日本與我僅隔一衣帶水"?,F(xiàn)而今交通發(fā)達(dá),地球越來越小,乘飛機(jī)往來于北京與東京之間,俯瞰大海,的確有一衣帶水之感。但往事越千年,用這個詞比喻中日之間的關(guān)系卻未必恰當(dāng),不僅有套近乎之嫌,而且給那些實(shí)心眼的中國人造成不小的誤會。就中國與"四夷"的外交來看,歷史上與日本往來算不上頻繁,關(guān)系向來不密切。對于這個蕞爾小國,更多的是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作的山在虛無飄渺間的神秘感。一部日本史,始自神話時代,從未缺少過侵攻朝鮮半島的篇章,只是歷史小姑娘時常被任意打扮罷了。
近讀松枝正根著《日本古代軍事航海史》,是茅書房1993、1994年出版的,三卷。上卷通過各地出土的圓木舟,推斷史前、繩文、彌生及上古天皇時代的航海史;中卷介紹各地古墳壁畫上描繪的船,勾畫神功皇后、應(yīng)神天皇時代的航海史;下卷以遣唐使、渤海使為主,考察造船及航海術(shù),縷述奈良時代至平安時代前半的航海史。作者不是考古或歷史的專家,而是一位海軍教官。他從軍事方面推測日本為什么不顧死活,非往中國派遣使節(jié)不可,說法頗有趣。
始自630年,約260年間,日本任命遣唐使20回,實(shí)際成行15回。日本雖是島國,但航海術(shù)并不發(fā)達(dá),其原因可能是深受大陸影響,以農(nóng)耕為生,也像大陸人一樣具有"海內(nèi)"意識。中國曾三番五次遣使日本,均安然無恙,但遣唐使船幾乎出海必出事,可見造船與航海技術(shù)之差。早期遣唐使經(jīng)常搭乘新羅船返回。唐太宗念其路遠(yuǎn),相約二十年一來朝,但實(shí)際也做不到。那么,為什么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呢?松枝正根認(rèn)為,663年白村江之戰(zhàn),水軍被唐軍殲滅,日本人杞憂天傾,那時候的狀況正相當(dāng)于二次大戰(zhàn)后。665年唐高宗封泰山,日本遣唐大使參加大典,列于屬國之間,就可能是大唐令日本遣使來朝(第五次遣唐)。702年遣唐,是來向唐朝報(bào)告大寶律令在這一年修訂,但粟田正人一行為何逗留3年之久呢?松枝正根想,大概是唐朝給日本留作業(yè)--遷都,全國遍建國分寺,以消耗其國力。雖然遷都藤原京才七年,但唐命不敢違,只好又遷都平城京。所謂吸收唐文化,其實(shí)是摟草打兔子的副產(chǎn)品。從唐拿來的不只是文化,還有使民眾貧窮、國家疲憊的都城營建、巨大寺院和大佛的建造。白村江戰(zhàn)敗后的遣唐既是朝貢,又是出于防御政策,用大唐牽制朝鮮半島。遣唐是政治的,不是文化的。遣唐使的行列從來沒有皇家人。后來才漸變?yōu)槲幕蘸唾Q(mào)易往來,于是僧侶和商人取代了政府,乃至民間交流成為主流。801年遣唐最具有文化意義,猶如太陽,使遣唐的歷史輝煌一片,耀得人們看不見許多的真實(shí)。停止遣唐,并非日本人自以為可以出徒了,而是安史之亂以后,唐朝凋敝,日本借機(jī)逃脫了遣唐的夢魘。
松枝正根的說法有趣得可笑,原來世界上有這么個不倫不類的日本是唐朝不懷好意制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