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搞自由主義史觀的人有一個說法:歷史是故事。所以,發(fā)掘考證,潛心于再現(xiàn)歷史事實的專家學(xué)者真不好和那個西尾干二較真,原來他只是個"故事大王"罷了。
西尾抱怨:"以中國史書中出現(xiàn)關(guān)于倭國的文字記述之時為這個列島的歷史之始,那以前就當(dāng)作考古學(xué)時代貼上了封條,不予顧及?!毡镜墓糯穼W(xué)者,據(jù)我所知,幾乎沒有人對文字傳來以前日本人語言生活的豐富可能性馳騁想像。"于是他馳騁了,想像的結(jié)果是一本厚厚的《國民歷史》。不是故事取材于歷史,而是把歷史本身加以故事化。究其情由,似在于探尋日本固有文化的源頭,上窮碧落下黃泉,怎么也跳不出中國文化的影響,若思接萬載,沒有文字記錄,日本是神國,歷史課從眾神時代講起,萬世一系,文化的固有性和特殊性在神話故事中產(chǎn)生,不就輕松饒過了中國文化嗎?說道本國的文化歷史非咒罵人家的歷史文化不可,無非這么個情結(jié)。
專攻中國史、蒙古史、日本古代史的岡田英弘在所著《什么叫歷史》(《文藝春秋》2001年刊)中寫道:"歷史是故事,是文學(xué),換言之,歷史不是科學(xué)?!瓪v史是故事,所以有情節(jié),那情節(jié)未必是古代的事實。"讀之,馳騁了一下記憶,便想起1960年代:文學(xué)家井上靖出版歷史小說《蒼狼》,描述一生征伐不止的成吉思汗,但另一位文學(xué)家大岡升平批評井上不尊重史實,隨意改篡《元朝秘史》。不料,這場文學(xué)論爭居然由史學(xué)家給出了結(jié)論:歷史是故事,可以盡情地演義或戲說。自由主義史觀派特別推崇司馬遼太郎,給這位有國民作家之稱的歷史小說家打出個"司馬史觀"的旗號,用心也就在這里。兩年前藤村新一這只"神手"掘地考古,在遺址悄悄埋下他收藏的舊石器,被逮個正著,以致文字記述之前的日本歷史四下里倏然恢復(fù)了白紙狀態(tài),好似銀幕上時髦的魔法。講談社也跟著倒霉,刊行26卷《日本歷史》還沒有出齊就不得不修訂第01卷的《繩文生活志》,購讀舊版者以舊換新。想來西尾之流則無須多此一舉,反正歷史是故事,藤村編幾個瞎話又何妨?大概這些故事匠竊喜,他們編造新歷史課本才不用實物和事實呢。
岡田英弘又說:"其實,一般人未必尋求古代的真實。尋求的是圖像和圖案,紫云騰騰、神秘兮兮的古代。所謂古代,說來幾乎就近于神代。用再現(xiàn)代一點的說法來說,就是科幻似的東西,或者歷史小說似的東西。滿足普通人對歷史的渴求的,其實是這類東西。"這番話倒是說中了《國民歷史》暢銷一時的竅門。在電視上見識過西尾干二,確乎有一張"日本人的臉",像奈良法隆寺泥塑的八部眾。他說"《魏志倭人傳》沒有史料價值",一個理由是明史日本傳有荒唐之處,三百年前的明史尚且如此,遑論五六個300年前的《三國志》。這就好像說干二不是東西,他祖宗肯定更不是東西。明哲保身的史學(xué)家不愿去論證西尾的祖宗是個東西,一笑了之,以免像力士在土壇上對付一個小丑,那小丑東躲西閃,同時向觀眾擠眉弄眼,尷尬的反而是力士,被看客哄笑。有如天馬行空,西尾的故事新編里充滿把歷史重來一遍的想像。例如,關(guān)于列島上的繩文時代,他想像即使不接受外來文明的影響,"憑著具有能充足獲取食物的生產(chǎn)性的豐穰,也會達到一定成熟度"??上v史畢竟無法像故事那樣隨意新編,如同他不可能一路退回去,重新找一個娘肚子出世,換一副嘴臉。據(jù)說小中學(xué)教師正犯愁學(xué)生不愛聽,所以特別歡迎故事歷史,有了這樣的"新歷史教科書",在課堂上就能講得妙趣橫生了。
在"重寫歷史"的時代,史學(xué)家網(wǎng)野善彥不趨左附右,獨具史眼,在學(xué)術(shù)界和一般讀者中都擁有市場。他說"歷史絕不是故事","歷史敘述確實無限地接近文學(xué)世界,但絕不是故事"。門外漢信口開河,專家卻批他不臭,何故?原因之一:西尾干二們刻意強調(diào)自己就是門外漢,和大眾拍肩膀,煽動對專家同仇敵愾。專家把筆鋒局限于學(xué)術(shù),中規(guī)中矩,反倒招讀者反感。上世紀(jì)50年代日本時興過"歷史為國民"運動,試圖把歷史學(xué)拉出象牙塔,本來是一個左翼運動。歷史比故事更離奇,如今西尾們拾起了"國民歷史"的口號,為民討說法哩。前人創(chuàng)造歷史,后人編造故事,這故事歷史怕是一千零一夜也講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