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梅雨天,不宜出門,就悶在家里坐讀或臥讀。到底是天氣惱人,結果只亂讀一氣。倒也有一個范圍,基本讀的是近來的獲獎作。這些書是聽說它得了什么獎才特意買來的,似充當了文學獎與出版業(yè)經(jīng)濟相關性的個例,但買而未讀,畢竟不過是跟風趕潮流罷了。聽著窗外的風聲雨聲,總算來了個清倉,不禁有了些愜意。
我覺得文學獎由作家評選不大合情理。正因為他們也寫作,眼光可能比讀者更狹隘,心情也復雜,居高臨下地發(fā)現(xiàn)別人的那點長處,或有助于寫,卻無關乎讀,甚而是腐鼠成滋味。文學獎最好讓讀者來評,頂多再加上文藝評論家。10年前,多次落選芥川獎的小說家島田雅彥跟當?shù)赖奈膶W獎作對,搞了個"瞠目"獎,可惜只一錘子買賣;得主奧泉光后來出了名,但原因是獲得芥川獎(出版社文藝春秋主辦)。
成熟的事情給人的印象是有序。日本文學獎可謂多矣,基本上各就其位,圈定一個層面,促動一個市場,但近來各獎項似乎守不住陣腳了,動輒撈過界。如褒獎文壇骨干的伊藤整文學獎(北海道小樽市主辦)賞給了三十多歲的阿部和重,而本來是獎勵新手的三島獎(出版社新潮社主辦)頒與比評選者資歷更老的矢作俊彥。獲獎作《啦啦啦科學之子》,書名取自電視動畫片《鐵臂阿童木》主題歌,我們也耳熟,而故事也涉及中國。主人公在學生運動中殺警察未遂,1968年潛逃到文化大革命席卷的中國,被下放到窮鄉(xiāng)僻壤。30年后靠蛇頭偷渡回到東京,驚愕于眼前的一切,那手機簡直比飛來飛去的阿童木還神奇。大概中國人的出國體驗為作者提供了素材,而凝固在主人公頭腦里的60年代與90年代現(xiàn)實的比照讀來更有味。
過去出版界有一種說法,"日本的推理、美國的愛情",這兩類書拿到中國也比較有銷路。今年5月歌野晶午的《櫻樹綠時思念你》與垣根涼介的《瘋狂的靈魂》并獲日本推理作家協(xié)會獎。這兩部長篇小說都連獲二三獎,好像獎項之間界線模糊了,或者佳作闕如,只好一哄而上。就文學來說,對作品的評價太異口同聲,未必是好事?!动偪竦撵`魂》比較有意思,讀了才知道日本直到上世紀60年代初還在鼓勵移民海外。主人公衛(wèi)藤就去了,幾乎在嚴酷的亞馬孫河腹地一死了之。10年后重返熱帶密林,找到當年救助過自己的同伴的兒子啟一,他已半是野人。又過十多年,悲慘的過去在心底復蘇,他們回到日本找那些制定并推行愚民政策的人復仇,槍聲大作。
不滿于既成文學獎,一些書店店員自愿組織起來創(chuàng)設了"書店大獎",要自己從店堂推出暢銷書。4月中旬全國各地的店員投票,推薦自己最想賣給顧客的小說,首次評選出大獎《博士心愛的算式》,作者是小川洋子。作品被提名的作家還有橫山秀夫、伊坂幸太郎、森繪都、石田衣良、吉本芭娜娜、福井晴敏、京極夏彥、矢作俊彥。小川領獎答謝:"我已經(jīng)寫了很多書,但自己的書能不能送到讀者心坎上,常感到不安與孤獨。今天看見會場里手寫的廣告:'盡力把你的作品送上社會',好像大家在背后支持我,給我以鼓勵。"小川的書名總有點怪,如以前有一本叫《妊娠日歷》,要讀過之后才恍然書名起得妙,這本書也一樣。故事是關于數(shù)學博士的,他遇過交通事故,記憶只能保持80分鐘,所以每天見到保姆和她的10歲兒子都要問你是誰。博士講心愛的數(shù)學,她們認真聽,日常于是在非日常之中進展。三個人的交流如流水潺潺,確實很感人,雖然終于沒看出歐拉公式的美。
得獎需要有一點僥幸心理。小女生島本理生得了野間文藝新人獎(出版社講談社主辦),但兩度落選芥川獎,而那次野間文藝新人獎沒有給綿矢梨沙,她卻獲得芥川獎。島本理生(1983年生)作為高中生候選芥川獎被媒體炒作了一年有余,不知主辦者是借風扯帆還是騎虎難下,總之獎給了兩個美少女,就成為話題,轟動社會。村上龍的《無限近乎透明的藍》暢銷以后,作品獲芥川獎也乏人問津,時隔30年,總算又贏了一把,刊載獲獎作的《文藝春秋》雜志再三加印,印數(shù)翻了一番。綿矢梨沙(1984年2月1日出生于京都)比金原瞳(1983年8月8日出生于東京)小幾個月,是芥川獎有史以來最年幼的得主,莫非與此有關,她的《真想踹他后背一腳》尤為暢銷,印行百余萬。據(jù)說她用一個半月寫成這篇小說:一個叫初美的高一女生是田徑隊的,沒有朋友。同班男生蜷川也獨來獨往,是時裝雜志女模特的崇拜者。初美說自己見過那個女模特,這兩個多余的人便交往起來。無所謂友情,孤獨依然,初美看見蜷川的后背真想踹他一腳。這種小說被稱作高中生小說。日本人向來對高中很眷戀,四、五十歲的人如醉地唱"高三的學生",如癡地看高中棒球賽,高中生活是常寫常新的題材,20年前高樹信子獲芥川獎的作品也屬于此類。片山恭一給少女們寫了《在世界中心喊聲愛》,文字簡單,有點像村上春樹,但壓根算不上純文學作品,大暢其銷也完全被文壇漠視。這些少女作家們反而認真為大人寫作,雖然是那些呆看早安少女合唱組又蹦又唱的大人。評選者黑井千次認為,新手之作,內(nèi)容與標題結合得如此完美,罕見其例。但三浦哲郎踹了它一腳,理由是看不懂高中生語言,說黑話似的。某評論家說:芥川獎是獎勵新手的,她們的真正價值要看此后的作品,看五年、十年之后。不管怎么說,少女拯救了文學,拯救了出版。
其實,以前也有像她們一般年紀輕輕的,例如鷺澤萌,一上大學就拿到文學界新人獎(出版社文藝春秋主辦),作品是高三寫出來的《河邊的路》,文體明媚,下一部作品便候選芥川獎。但那時經(jīng)濟已一腳踏進了泡沫時代,文學及出版無須少女像漫畫的夸張那樣來拯救,芥川獎拒之于門外。兩個月之前這位美女作家卻好像沒來由地自殺了,年僅35歲。她說過:"任何人都有發(fā)光的一瞬,好像有了那一瞬也就能度過其后的漫長時間似的。"或許她的那一瞬就是18歲獲獎。美是永恒了,痛卻留給了讀者,宛如滿天柔紗似的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