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六十衰翁初學詩

日邊瞻日本 作者:李長聲


河上肇是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家,對中國現(xiàn)代史影響之大,大概在日本人當中數(shù)一數(shù)二。從李大釗到毛澤東、郭沫若,各色人等,當初曾通過他的著述接觸馬克思主義。據(jù)說周恩來留學日本,就想到河上肇那里讀書。不過,今夕何夕,我感興趣的只是他的漢詩。從唐詩宋詞的本家來看,或許算不上好,卻值得一讀,那一片真性情動人心魄。

偶會狂瀾咆勃時,艱難險阻備嘗之,

如今覓得金丹術(shù),六十衰翁初學詩。

這首《六十初學詩》作于1938年1月。河上肇生于1879年10月,26歲時用筆名"千山萬水樓主人"在報紙《讀賣新聞》上連載《社會主義評論》,名聲鵲起。加入日本共產(chǎn)黨,從事運動,1933年被捕。鐵窗五年,1937年6月15日出獄,發(fā)表手記,宣布"藉這次出獄的機會,我關(guān)閉馬克思學者的生涯。這一篇文章就是挽歌,就是墓志銘。我一介學究,用功30年,終于在學問上贏得自己的信念,為殉此信念,聊以致力于與身分不相稱的事業(yè)。但綿薄的我已近暮年,再也吃不消披荊斬棘。我就此結(jié)束一學究之義務,今后徹底隱居,只和極少數(shù)的親朋往來,任此刑余老殘之瘦軀自然衰竭。一個已退出沙場的老廢兵,如今我只希望盡量不妨礙人類的進步,在社會的某個角落里極安靜地茍延殘喘。"讀河上肇的"沒落宣言",不由地聯(lián)想瞿秋白,特別是他臨刑前寫下的《多余的話》--文化大革命其間讀到的,不消說,是作為批判的材料。河上肇年輕時說過:所有的學者都是文學家,大的學理如詩。"性本愛文宿世因,錯提長劍草為茵"(《書懷》,作于1941年),"要再往前去是實在不能勝任了"(瞿秋白語),但他并非感到"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瞿秋白語),用漢詩反復強調(diào)的是"衰病老殘"。從"刑期結(jié)束被釋放的早晨"到1946年1月去世,河上肇自稱"閉戶閑人",靜靜地撰寫《自敘傳》。1938年,年屆花甲,開始學作漢詩。當年3月,給一名被征赴中國戰(zhàn)場的學生寄去一首五言絕句:人老潛窮巷,天荒未放紅,狗吠門前路,云低萬里空??梢?雖然潛在窮巷中,但并未垂下眼簾,目光仍越過大海,遙望戰(zhàn)云密布的中國。他的心畢竟不平靜,讀了斯諾的"奇書"《西行漫記》,更是"盡日魂飛萬里天"。1942年所作七絕:生民救死不遑時,何意悠悠獨賦詩;休怪衰翁六十四,耳聾世事久無知,幾乎要隱不住了,告白心跡,表明他仍然關(guān)心著時事。

河上肇不愿把牢底坐穿,脫離了政治運動,也不再做學問,"其原因不是認為馬克思主義謬誤,也不是認為共產(chǎn)主義搞錯了",而是像基督等歷史上的名人一樣,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偏執(zhí)狂性格。出于這種性格,1917年刊行《貧乏物語》,在彷徨的年輕人心間點燃社會主義火種,洛陽紙貴,但他覺得不夠滿意,1919年就毅然絕版。在京都大學任教,參加翰墨會吟詩作畫,他最愛書寫被他稱作"冬天的詩人"王維的《酌酒與裴迪》--那首詩的最后兩句是,"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似乎入獄之前就已經(jīng)有退隱之意。入獄一個月后寫下"讀書萬卷竟何事,老來徒為獄里人",看來也不無"歷史的誤會"(瞿秋白語)之意。身羈囹圄,除了宗教書籍,河上肇耽讀陶淵明、王維、白居易、蘇軾的詩文,不僅從他們的閑雅中尋求慰藉,而且為自身的退隱尋求思想上的共鳴和支持。他給妻子寫信說:"送來的王右丞集非常好。遇見'悠然遠山暮,獨向白云歸'之類的佳句,口吟不厭,就寢則夢見詩。和做惡夢不一樣,心里很暢快。"給母親的信中引用白居易的詩句:丈夫一生有二志,兼濟獨善難得并,不能救療生民病,即須先濯塵土纓;況吾頭白眼已暗,終日戚促何所成,不如展眉開口笑,龍門醉臥香山行。讀《題文集柜》,與白居易共話:"如你所言,什么都不免終將散失,但我此刻拿在手里的詩集,是僅僅五年前印刷的,因之我不能不考慮藝術(shù)的生命之長。"出獄后仍然處于監(jiān)控下,1941年又被收去一大批圖書,"身邊殊寂寞,只有陸放翁集,日夜翻之不倦,聊以自慰"。他鑒賞陸放翁,也不是早歲的提刀獨立,鐵馬冰河,而是晚年的"老子不堪塵世勞,且當痛飲讀離騷"。

關(guān)于日本人創(chuàng)作漢詩,河上肇在隨筆《閑人詩話》中提出這樣的見解:"即便采取一下漢詩的形態(tài),我等也并非照原樣讀,而是日本式地讀,所以,無須一一遵守在中國由音律的關(guān)系而發(fā)達的作詩的各種原則。那是日本的詩,為按日本方式讀,應該有日本人作的漢詩的特征。原來漢字的發(fā)音在中國上下數(shù)千年之間也發(fā)生不小的變化,就是現(xiàn)代的中國人,讀唐詩也未必用唐代作者打算讓人讀的發(fā)音。(唐韻分為206部,宋韻卻只有106部,可知發(fā)音變化之顯著)中國人尚且如此,現(xiàn)代日本人細細調(diào)查唐詩的平仄、押韻及其他事項,要作得盡量近乎唐詩,作漢詩則非作唐詩不可,這般的苦心,(如森槐南,就好像堅持這樣的觀點)除了是一種懷古趣味之外,不能認為多么有意義。""時隔千載,語言全然不同的異邦人,逐一地細細吟味唐代詩人耗費在音律上的種種苦心,把這些在自己作的詩上盡可能再現(xiàn),這番努力,除非特別的專家,對于普通的人來說,恐怕是毫無意義的徒勞。"他批評西鄉(xiāng)隆盛(明治維新時期政治家),為了平仄把"瓦全"變作"丈夫玉碎愧磚全",不倫不類。實際上中國人作詩填詞,往往也通用他的主張。不過,河上肇本人創(chuàng)作漢詩,基本是循規(guī)蹈矩,安貧樂道。漢詩是理性的,即便從天上來的河水,也被納入河道中奔流。河上肇讀漢詩,作漢詩,藉韻腳、平仄、對仗等規(guī)矩,對感情進行理性的平復和整理。

漢詩的"金丹"沒能使河上肇長生,1946年1月30日去世。出獄后數(shù)日,日本全面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去世前數(shù)月,日本戰(zhàn)敗,無須家祭告乃翁。一個多月前寫好了《擬辭世》,有云:多少波瀾,六十八年;聊從所信,逆流棹船;浮沉得失,任眾目憐;俯不恥地,仰無愧天。河上肇留下160來首漢詩,加藤周一說,他的漢詩是《自敘傳》的提要。其中我偏愛那首七絕,如次:

夙號千山萬水樓,如今草屋似扁舟,

相逢莫怪名殊實,萬水千山胸底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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