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小說札記之八)

我住在離東京不遠的浦安；如你所知,此地有日本唯一、亞洲已經(jīng)不唯一的迪斯尼樂園,每晚八點半便望見那邊的天空綻放幾分鐘花火。但也許你不知道,那里本來是一片海,特產(chǎn)紫菜和蛤仔。1959年,經(jīng)濟到處都躍躍起飛,浦安敢然不跟著起哄似的發(fā)展工業(yè),填海造地,興建游樂園。你聽了或許就顧惜遠浦秋葦、歸舟唱晚,那么我建議你讀山本周五郎的《藍劃子》。1928年他在此地住過一年多,30年后,偏等到30年后的1960年才把這段生活寫成了小品味濃濃的小說,公認是山本文學代表作,更有人推舉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杰作。于是你讀過之后也承認,有了這個小說,足以慰撫人們對東京灣上不見了漁民打撈紫菜的簡陋小舟"藍劃子"的惋嘆。

由于"地緣",我第一次讀山本文學就是《藍劃子》,感動之余,閑逛舊書店還曾以搜購山本小說新潮文庫本為樂,多達60冊。大半藏而未讀,所謂美味不可多貪,我覺得讀三五本,比如說《SABU》、《紅胡子診療譚》、《五瓣山茶花》,嘗鼎一臠,也可以知足。日本歷史文學(時代小說與歷史小說)有兩大潮流,分別由司馬遼太郎與山本周五郎開浚。司馬寫志,山本寫情。寫志是鳥瞰歷史,寫情則需要探入歷史的街頭巷尾。山本不同凡響之處,在于對世態(tài)人情的觀察之透,理解之深,閑閑地寫來,道人所不能道,入木三分。庶民的悲歡,武士的苦衷,千姿百態(tài)都躍然紙上,恰似《清明上河圖》,而且是京都陶板名畫之庭里縱橫放大了兩倍的陶板畫,讀來更清晰。寫志是高邁的,順勢而應時,惜乎司馬之后無司馬,而情乃人之常情,山本有時代小說家藤澤周平、乙川優(yōu)三郎等繼武其后。

山本周五郎本姓清水,是明治三十六年出生的,取名三十六。讀完小學進當鋪學徒,老板叫山本周五郎。吃住在店里,通信就寫作"山本周五郎轉(zhuǎn)清水三十六收"。22歲時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須磨寺附近》,入選《文藝春秋》雜志征文,發(fā)表時名字被署成"山本周五郎",此后將錯就錯,用作了筆名。他對這位老板感恩戴德。少小就想當小說家,但家里沒條件,而老板仁義,給他創(chuàng)造條件,允許夜里讀書,還供他念簿記和英文的夜校。關東大地震,學了八年徒的當鋪關門。災民乘車不要錢,山本也闖蕩關西。寄居同學的姐姐家,姐姐是美人,綽號"須磨寺夫人",山本不免如在河之洲。半年后返回東京,把這份單相思寫成《須磨寺附近》,踏上文筆生涯。年輕時戀愛幾度失敗,使他格外注意女人心,審視入微,而敗因可能在尊容。生得短粗胖,雙眼有點凹。成名后也不愛照相,怕讀者特別是女讀者拿他筆下的武士來比照,一個個英姿颯爽,對小說家本人就大失所望。而今作家也時興俊男靚女,若天不假山本周五郎以彼時,怕是出道都有點難。

山本的祖上是武將,為武田家看守秘藏軍資,雖然周五郎出生時家已敗落,但長大后也頗以武士血統(tǒng)為榮,性情孤傲。1942年創(chuàng)作的《日本婦道記》由31個短篇小說構(gòu)成,原型是他的妻子,不事張揚地描繪日本婦人的善行美德,基本是一種不聲不響地忍耐著什么的生存姿態(tài)。這位妻子是護士,山本患病住院時相識相愛,他回憶卻說是自己橫刀奪愛,恐怕是再三失戀的卑微心理作怪罷?！度毡緥D道記》收入新潮文庫時,作者手選11篇為定本。一個故事一段情,善于抒寫人情的小說家每每是短篇高手,山本尤為翹楚。直木獎要授予這個系列小說集,但山本拒而不受。這當中可能有他跟文藝春秋的恩怨。試想,菊池寬創(chuàng)辦文藝春秋,設立芥川獎與直木獎,是文壇大老,而山本雖不是初出茅廬,也幾乎一個如天上月,一個似水中鱉,豈能無隔閡。換了別人也就忍了,山本骨子里可是有那種餓著肚子叼牙簽的武士氣質(zhì),睚眥必報,就留下了直木獎歷史上唯一不領賞的佳話。他后來也不領任何獎,理由是"文學不是為文學獎的"。日本文學有純文學與大眾文學之分,菊池寬界定:作家隨意而作是純文學,為娛人而作是大眾文學。山本不以為然,說:文學沒有純與不純,沒有大眾與少數(shù),只有好小說和壞小說。然而,死后只好任憑活人擺弄,新潮社對抗文藝春秋社設立雙獎,其一的大眾文學獎名為山本周五郎獎,讓他在九泉之下哭笑不得。

山本出生在山梨縣,四歲時山洪吞噬了祖父母等親屬,隨父母遷入東京。1945年妻子病逝,當時正遭受美軍空襲,物質(zhì)匱乏,只好拆了書架做棺材,用大板車拉到火葬場。翌年跟照顧病妻及孩子們的鄰人再婚,遷居橫濱。在旅館"間門園"租賃一間工作室,遠離本宅,專事筆耕,直到1967年在這里溘然長逝。山本向來對權威不以為然,1952年寫的《予讓》跟吉川英志作對,把劍圣宮本武藏寫成了一個虛榮矯飾的俗人。他說這個短篇小說是"把拉威爾的《達夫尼與克羅埃》反復單純的數(shù)小節(jié)以表現(xiàn)主題的手法用在了文學上","打開了創(chuàng)作后期的道路"。也許真像他說的,"不過50歲寫不出好小說",51歲開始在報紙上連載《樅樹殘存》,為實在的人物翻案,從史實中探尋具有普遍意義的人及生活,是戰(zhàn)后歷史文學的劃時代作品。

讀山本小說要準備落淚；度世維艱,正好用淚水來滋潤我們干枯的心田。最讓你感泣的首先是《SABU》,不為人物的命運,為那種庶民之間相濡以沫的真心和愛情。主人公是帥哥榮二,SABU跟他同齡,是一個屋檐下的工匠,為人笨拙憨直,連活兒也干不好,被人輕賤,但他的善良人性籠罩著整個小說,用他的名字作書名表明了作家的勸善之意。兩個女性阿末和阿信都愛著榮二,SABU在愛情上也甘心避讓。不知誰栽贓,榮二被逮去做苦力,恨得他執(zhí)意要報復社會。SABU傻到底似的關懷他,鼓勵他,幫助他新生。事出意外,原來是阿末為獨占愛情坑害了榮二,情有可原,最終徹悟的榮二原諒了她。故事很單純,卻讀得你滴滴淚水都順著SABU的情感流淌。他不是缺心眼,那就是誠摯,你已經(jīng)做出了判斷,掩卷四顧,想要在自己身邊也找見SABU。

你也聽說過,日本有兩大"名醫(yī)",一位是黑杰克,再一位是紅胡子；"黑"是手冢治蟲的漫畫,"紅"是山本周五郎的小說《紅胡子診療譚》。名醫(yī)新出去定綽號"紅胡子",是窮人的救星,他的言行使年輕的保本登覺悟了醫(yī)師的真正使命,由憤世嫉俗轉(zhuǎn)向治病救人。世界級導演黑澤明把這個小說搬上銀幕,好評如潮。山本作品自戰(zhàn)前以至于今經(jīng)常被改編成電影,不下三十部,這事情在日本很有名。黑澤明喜愛山本文學,還導演過《椿十三郎》(原作《日日平安》)等。他和木下惠介、市川昆、小林正樹組成的"四騎會"第一次共同執(zhí)筆的電影是山本的《町奉行日記》。黑澤明在京都旅館里跌倒骨折,以致不能再執(zhí)導,就是為改編山本的《雨后》。2002年熊井啟導演的《海在看》,腳本是黑澤明據(jù)山本的幾個作品改寫的?！禨ABU》、《五瓣山茶花》也都有電影可看。

山本好酒,喝也只是喝大眾等級的酒,喝了就說教。談文學,談人生,爭執(zhí)不休,甚而動武,據(jù)說跟《姿三四郎》的作者富田常雄打個平手。他的小說也充滿說教,"女人做夢都不說實話","愛與背叛是雙胞胎"云云,但這類話被他說得與故事融為一體,更沒有跟讀者爭辯的腔調(diào),娓娓動聽。在日本作家里,山本最把讀者當回事兒,但對于"高級讀者"不客氣,說:"高級讀者容易騙,給他幾個中聽的句子就馬上受騙。"也怪他酒喝得太多,63歲溘然長逝。紀念館多如牛毛,居然沒有山本周五郎紀念館,這是我對日本最不滿意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