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川書店開墾恐怖小說這塊處女地,1994年創(chuàng)設日本恐怖小說大獎。不過,第一炮沒有打響,只評出三篇佳作。評選委員們異口同聲:日本哪里有什么恐怖小說。時隔一年,評選第二屆,幾位評選委員卻驚呼:奇想空前,筆掃千軍,從國際水準來說,這也是超水準。他們不惜盛贊的,是瀨名秀明的長篇小說《寄生夏娃》。這部作品的出現(xiàn)標志著日本從美國移植所謂現(xiàn)代恐怖小說的成功,甚至有評論家認為,瀨名秀明的登場,如同在1970年代的美國,斯蒂芬.金(Stephen King,1947-)的登場使"現(xiàn)代恐怖"大行其道。《寄生夏娃》行銷170萬冊,使讀者對"國產(chǎn)"恐怖小說的印象美好起來了。
就美國現(xiàn)代恐怖小說家來說,瀨名秀明本人更喜好的是迪恩·昆茲(Dean.R.Koontz,1945-),從原文閱讀他的作品。動筆應征之前,瀨名買來角川書店出版的"角川恐怖文庫",通讀一遍,對日本長篇恐怖小說的整體感覺是"叫人不耐煩"。他生于1968年,屬于愛看"機器貓"的漫畫世代。1994年4月至8月創(chuàng)作《寄生夏娃》時還在讀藥學博士課程。其實,前一年元月在報紙上看見角川書店創(chuàng)設日本恐怖小說大獎的廣告,他就曾投稿應征第一屆,但最終落選。瀨名本身是自然科學工作者,《寄生夏娃》取材于最前沿的現(xiàn)代醫(yī)學和生化學??茖W驅(qū)散對未知的恐怖,同時又不斷帶來新的未知,造成恐怖。
長達500頁的小說分作三部:發(fā)生、共棲、進化。大學藥學系生體機能藥學研究者永島利明難以相信剛結婚兩年的愛妻圣美突然死于車禍。圣美25歲,把腎臟移植給14歲少女安齊麻理子,但利明背著岳父,向醫(yī)生提出一個交換條件:把圣美的肝藏給我,做肝細胞初期繼代培養(yǎng)。這種調(diào)查肝多樣性代謝機制的實驗通常是使用鼠,不易得到人的肝藏活細胞,尤其是十八至三十來歲,而且不是病死的。圣美的肝細胞"Evel"在橙色的培養(yǎng)基中閃爍光澤。利明覺得圣美沒有死,這樣繼續(xù)活著。
然而,圣美的死,腎臟的移植,以及利明的肝細胞培養(yǎng),這一切都是"她"在操縱。"她"是誰?或者,是什么?是線粒體。這種真核細胞固有的小細胞器像發(fā)電廠一樣,提供生命活動所必需的能源,甚至可以說,它決定細胞的生死。線粒體具有獨立于核的核糖核酸、脫氧核糖核酸系統(tǒng),能合成構造蛋白質(zhì),自我增殖。線粒體是1890年發(fā)現(xiàn)的,已經(jīng)有五位科學家因相關研究獲得諾貝爾獎。有一種假說:線粒體作為微生物(像細菌那樣的原核細胞)在生物進化初期進入其他細胞內(nèi),產(chǎn)生共生關系?!都纳耐蕖返臉嬎技磥碜赃@種"細胞內(nèi)共生說"。那么,這種寄主和宿主的共生關系能永遠持續(xù)下去嗎?
寄生的線粒體造反了,破壞了久遠的共生關系。"她"花費長久歲月侵入宿主所有器官,以致沒有"她",宿主的機能就不能正常運轉(zhuǎn)。"她"興奮,圣美腦細胞前突觸受到異常刺激,突觸間隙放出大量的傳達物質(zhì),圣美就獲得快感。"她"操縱宿主的神經(jīng)傳達,操縱圣美的肉體。"她"要更快樂,要隨心所欲地操縱宿主的增殖,那就必須讓染色體組更異常。人類發(fā)展到今天,操作遺傳基因變異的技術已相當發(fā)達,所以,線粒體不再是細胞核的奴隸,從此獲得解放。"她"潛入利明指導的女研究生淺倉佐知子體內(nèi),"借"口宣稱:從此開始進化的下一個階段,"她"的女兒將是新世界的夏娃。其子孫是全新的終極生命體,像人類的祖先驅(qū)逐叫作尼安德特的生物那樣消滅人類。
線粒體基因是母親遺傳的母系基因,用解析線粒體脫氧核糖核酸調(diào)查的人類祖先被稱作線粒體夏娃。"她"操縱"Evel"異常增殖的異型肉塊,制造出圣美的形體,獲取利明的精子,然后把受精卵植入充當種之間過渡的麻理子的子宮,寄生夏娃。懊悔不已的利明要阻止"她"的女兒出生。與非人怪物作戰(zhàn),雖然充溢緊迫感,步步逼人,但視覺印象終究是美國電影的描摹。
線粒體算計了一切,卻忽略了一個致命的問題:線粒體是雌的,只考慮把男性基因當作生殖的工具,但制造的新生命體也混入雄的線粒體。為獨占生命體,"夏娃"和"亞當"雌雄爭斗,無法定型。寄生在"Evel"當中的線粒體發(fā)出絕望的哀鳴--"外膜和內(nèi)膜破了,脫氧核糖核酸從線粒體內(nèi)部流出,細胞質(zhì)內(nèi)充滿的活性氧把它切碎。線粒體產(chǎn)生的電位也擴散消失。受到刺激的受容體分崩離析,變成毫無意義的肽,失去活性。意識停止,細胞破裂,還原為單純的類脂質(zhì)、氨基酸和糖。那已經(jīng)不是生命體,只是一堆變性腐敗的有機物"。為阻止巨大的破壞力,利明招呼"她"的孩子回到他體內(nèi),與"父親"的細胞融合。細胞與細胞劇烈磨擦,其熱如火,利明的身體熔化了。
心有余悸,讀者不愿再思考什么,何況作者在小說結尾作出的解說過于理論,好似淺倉的碩士論文?;蛟S最后只想問,為什么只是圣美的線粒體發(fā)生叛亂呢?這是一種釜底抽薪的問題意識,但小說家無可奉告,或許是基因多型現(xiàn)象招致的結果,他也擔心再出現(xiàn)圣美那樣的人。
小說開篇是圣美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只有起頭一句"眼前的景色突然消失了"和末尾一句"眼前有一根粗大的電桿"略作提示之外,幾頁的篇幅描述圣美死去的感覺,猶如夢幻,展示了筆觸細膩的風格。作者憑借從事自然科學研究的知識和技術,描述器官移植手術、生物實驗室等,詳盡得近乎呱噪,但正是入微而逼真的細部描摹緊緊抓住了讀者,可能專家讀了也會嘆服。對于讀者來說,不僅有獲得知識的愉悅,偷窺另一個未知領域的興奮,而且,走進恐怖之前,心懷忐忑,也愿意在絆絆磕磕的文字上徘徊。
作為自然科學工作者,他下筆嚴謹,更在意的是科學事實和專業(yè)術語的正確性。文庫版后記徹頭徹尾是一篇學術勘正,而且附上一篇專家撰寫的《生化學術語解說》。小說是他在研究過程中生發(fā)的"妄想",也自然而然地帶有濃厚的科幻色彩,卻沒有科幻小說通病的拘泥和艱澀。1998年出版第二部長篇小說《BRAIN VALLEY》,就獲得了日本科幻小說(SF)大獎。他的小說難讀,但有趣,對現(xiàn)代文明的批評也引人深思。一位大學校長讀了瀨名秀明的作品,請他來校任教。科研和寫作難以兩立,或許他終將放棄科研工作。對于大量消費的"日本恐怖"來說,那倒是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