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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刈草之緣

日本的面孔 作者:劉曉峰


佛語云:相逢是緣。

行為做派給今天中國的40代人留下深刻影響的日本演員高倉健,也說過一句話:相逢即人生。

世界上有六十幾億人口,盡管我們每天都會認識許多人,但仍然有更多的人,在我們一點都不知道的世界,在我們一無所知的時間和空間中出生、成長、默默地消逝。盡管他們與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甚至和你出生的年月日都完全相同,但緣份未到,你卻永遠握不到他溫暖細膩或粗大有力的手。而即使有緣能修到同船共渡,又有多少人下船后各奔東西,再不曾記起。所以,有緣而相逢,并能留下終生不忘的印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關(guān)于王敏的這篇文字開篇之時寫下這段文字,是因為提筆之際,想到了和王敏最初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那時我在日本北陸地區(qū)的小城富山留學(xué),偶然聽一位日本朋友說,有一個叫“草刈十字軍”的組織搞活動,很有趣,聽說其中還有中國人從東京來參加。出于好奇便去看了看,那時見到的中國人,便是已經(jīng)在大學(xué)任教的王敏,那是90年代初。她獲得著名的“山崎獎”,成為在日華人中轟動一時的人物,都還是后來的事情。

那以后曾因為辦刊物約稿件打電話聯(lián)絡(luò)過。還有去年社科院日本所開研討會,聽說她來北京了。本想去參加會議的,因為清華這邊的事情脫不開身,沒有去成。所以和王敏終究只見過一次面。但在閱讀王敏的文字時,我不只一次回想起那次偶然的會面,也許是那次見面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緣故。

王敏活躍的領(lǐng)域之一,是對日本著名詩人、童話作家宮澤賢治的研究。宮澤賢治(1896-1933)是日本文學(xué)史上一個近于神話的存在。這位作家曾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創(chuàng)作出26篇童話,一天寫下830行詩作。他在疾病中創(chuàng)作出流傳廣遠的《銀河鐵道之夜》、《風(fēng)又三郎》、《大提琴高修》等作品,人卻僅僅活到37歲便因病辭世。在日本留學(xué)打工的歲月,記得風(fēng)雪中推著已經(jīng)騎不動的自行車穿過神通川大橋,寒風(fēng)凜凜,撲面如刀。那時我曾心中暗誦過“雨にも負けず,風(fēng)にも負けず,雪にも,夏の暑さにも,負けぬ,丈夫な身體を持ち。 欲はなく,決してらず,いつも靜かに笑っている……(不怕風(fēng),不怕雨,何懼嚴寒酷暑,一副結(jié)實身骨,沒有欲望,絕不惱怒,恬靜的笑容在我臉上永駐。)這是能在風(fēng)雪中給人溫暖的詩句啊。作為一個研究者,我很羨慕她找到了一個最好的研究對象。宮澤賢治的作品,在純凈的幻想世界中,確有一種激勵人向上的力量。王敏的宮澤賢治研究,在日本現(xiàn)有的學(xué)術(shù)框架中可謂別開洞天,有著不可替代、不可忽視的地位。作為一位來自中國的日本文學(xué)研究者,王敏是以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xué)為背景展開閱讀和研究的,這就為她找到宮澤賢治的創(chuàng)作與中國文化深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提供了契機。而這種聯(lián)系常常是為其他日本研究者認識不到的。比如她找出了宮澤賢治創(chuàng)作的童話《北守將軍和醫(yī)生三兄弟》與杜甫的五古《北征》、李白的樂府《戰(zhàn)城南》之間的聯(lián)系,找出了其與唐代詩人盧綸的《塞下曲》之間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通常在閱讀中不會被注意到,而一旦被細心扒梳出來,我們每個人都會恍然大悟,說一句“原來如此”。

比如她指出“みそかの晚とついたちは/砂漠に黑い月がたつ/西と南の風(fēng)の夜は/月は冬でもまつ赤だよ/雁が高みを飛ぶときは/敵が遠くへにげるのだ/追おうと馬にまたがれば/にわかに雪がしゃぶりだ”來源于唐人“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細細看一下,這兩首詩確實如出一轍,相互之間的影響關(guān)系是非常清楚的。更難能可貴的是,王敏還以女性特有的細致對隱含在宮澤賢治作品深處的中國文學(xué)的影響做了深入的研究。她成功地找到了《西游記》對從未到過中國的宮澤賢治創(chuàng)作潛在而深刻的影響。這樣踏實的研究,對揭示賢治文學(xué)世界的產(chǎn)生背景,意義無疑是極其巨大的。王敏在這一研究領(lǐng)域付出的辛勤勞動也得到了日本同行的高度評價。2000年,她以“宮澤賢治和中國”為題向日本著名的御茶之水女子大學(xué)提交了博士論文,并獲得了這所名牌女子大學(xué)的博士學(xué)位。

王敏是旅日中國學(xué)者中著述最多也最為活躍的學(xué)者之一。除了《宮澤賢治:飛翔中國的向往》(巖波書店)、《謝謝!宮澤賢治》(河出書房新社)、《宮澤賢治與中國》(國際語言振興協(xié)會)等與宮澤賢治研究相關(guān)的著作,還著有立足于比較中日文化差異的《“推”之中國,“拉”之日本》(國際事業(yè)出版)、《真、善、美》(講談社)。而更多的,則是向日本介紹中國文化的著作。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有《花語中國心》(中公新書)、《中國人的“超”歷史想象》(東洋經(jīng)濟新報社)以及物語版《紅樓夢》(太陽出版)。她還主編了《中國4000年歷代皇帝人物事典》(河出書房)、《中國歷代王朝秘史事典》(河出書房新社),還先后在《朝日新聞》、《世界周刊》、周刊《日本與中國》、《中國語世界》、月刊《聽中文》等報刊雜志上撰寫專欄,在NHK電視臺“視點?論點”、朝日電視臺、日本電視臺頻頻出鏡。去年10月,王敏走進了《徹子的小屋》,和日本著名作家、電視主持人黑柳徹子做了對談。黑柳徹子說,這是她在主持《徹子的小屋》這一電視節(jié)目27年中第一次與旅日中國人進行交談。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中,《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都傳到了日本并擁有廣泛的影響,惟獨被中國文學(xué)研究者們推為古典小說創(chuàng)作最高峰的《紅樓夢》,在日本卻很少為人所知,影響不廣。有感于此,王敏便將《紅樓夢》簡寫、用現(xiàn)代日本語譯出,并得到日本漫畫家北本守正的配合,推出了三卷本漫畫版《紅樓夢》。一位大學(xué)教授為漫畫撰寫腳本,這在日本很多學(xué)者看來很可能是“非常識”的,然而王敏做了。

開篇我提到了和王敏見面的那次“草刈十字軍”的活動?!安葚资周姟边@一民間組織產(chǎn)生于1973年,反對向林地播撒除草劑運動。當(dāng)時在足立原貫教授的呼吁下,許多學(xué)生自愿組織起來,共同到富山的森林中動手除草。這一活動后來擴展到全國,幾十年堅持下來,活動內(nèi)容也擴展到生態(tài)、環(huán)保等諸多領(lǐng)域。90年代,“草刈十字軍”遠征中國,在游覽中國名山時,他們帶著大大的垃圾口袋,一路觀光、一路揀拾沿途的旅游垃圾。他們背負著大袋的旅游垃圾下山的形象通過電視傳到中國的千家萬戶,曾帶給中國觀眾不小的沖擊。這樣看似簡單但堅定地立足于民間的草根性活動,對于社會的發(fā)展、演進其實影響十分巨大。我總以為,在“草刈十字軍”的活動中見到王敏,是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也許在許多學(xué)者看來,王敏更應(yīng)該專一于宮澤賢治研究或日本文學(xué)研究,她的工作太“雜”、太“初級”,甚至淪落到“漫畫”的層級,但在我,卻正在這里感覺到了一個中國女性頑強、持久地致力于溝通中日兩國文化的強韌力量。我所讀過的王敏的文字,幾乎沒有涉及到敏感的政治話題,觸目所及都是與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這一切通常很難引起社會轟動性的注目,但正因為與普通人的生活和思想息息相關(guān),所以或者更能經(jīng)得住歲月的磨洗、可大可久。

加油啊,王敏!

2003年4月19日 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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