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和往常一樣,耀平一起床就點上煙斗,泡上菊花茶,邊喝邊看當?shù)氐摹蹲辖鹕酵韴蟆贰6际铝?,報上還盡是婚禮啟事——當?shù)鶍尩亩技敝雅畠杭蕹鋈?,一旦日本兵打來,可以指望新郎和婆家保護新娘。我們的女兒麗雅,早上六點半就起來了,正在廚房忙活早飯,她的兒子帆帆還在床上睡著。她已經(jīng)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可是肚子還沒顯出來,動作依然敏捷。她爸爸想讓她給我們生個外孫女,可我還是想要個男孩子——我喜歡女孩子,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女孩子比男孩子要遭更多的罪,更需要別人的保護,當父母的要不斷地為她們擔心。耀平是個話不多的人,一直在南京大學任歷史講師,可他沒有跟著學校撤往四川,不愿意跟我們分開。再加上他患有低血壓、眩暈癥,還有關(guān)節(jié)炎,需要人照顧,所以他也無法長途跋涉去四川。除去這些,我們覺得全家在一起待在金陵女子學院里會更安全,日本兵不大可能攻擊一所美國學校??墒俏遗?,麗雅的丈夫,已經(jīng)隨著國軍撤走了,他是軍隊里的情報人員。
洗漱完畢我就去看吳校長,她今天動身離開南京。她和我都是湖北武昌人,從她當校長時,我就為她工作了。
校園里看不見什么人影。九月初快開學的時候,只回來兩個女生,一個月后連她們也離開了。接著,一些教員撤離去了武昌,他們在那邊又開始給一小部分學生上課。一些外國教員暑假以后沒有從上海返回。吳校長馬上要和另外一些中國教職員工會合,加上二十來個學生,一起去四川,國民政府和很多大學都往那里轉(zhuǎn)移了。她一看到我就說,“安玲,我把學校交給你了,幫著明妮照料好這里的一切吧?!?/p>
“我會盡力的。”我回答說。
“有空就給我寫信?!彼哪樕戏浩鹆税櫦y,像是努力要微笑,卻笑不出來。
可以理解我就是她在這里非正式的代表了,因為明妮是個外國人,有些事情她無法處理。我們正說話間,明妮來了,微微有些氣喘,兩頰桃紅,閃著健康的光澤。她擁抱了吳校長,還有嬌小的會計范小姐,說我們很快就會再見到她們。腳夫已經(jīng)把行李裝上車了。我們沒再耽擱,就朝學校大門走去,卡車在那里等著呢。
明妮和我沒隨他們一起去下關(guān),知道開船之前她們得在那里等上幾個小時。整個上午我們都很焦急,直到下午下起了毛毛雨,我們才松了口氣,因為雨天日本轟炸機就來不了了。船上還裝著四百多個故宮藝術(shù)珍品的箱子,吳校長和范小姐上的這艘船,很可能是比較危險的。明天早上她們會經(jīng)過蕪湖,過了那個小城市,敵人的飛機就不大可能轟炸到她們了。
昨天晚上,范小姐把保險柜的密碼告訴了我和明妮,我們把現(xiàn)金都拿出來,分別藏到了幾個不同的地方。
霍莉他們的電臺解散了,她就和我們一起工作,住到我們這里來了,這讓我很高興。除了明妮,霍莉是校園里僅有的外國人,而且她鋼琴、風琴都會彈。這就是說,我們教堂可以照常做禮拜了。近日來,她時常在夜晚去下關(guān)幫助照料傷兵,有時候我會和她一起去,帶上一些新做的衣服和被褥。我在教會醫(yī)院里接受過護理培訓,所以我學會了英語,學校的醫(yī)務室有時候缺人,我也會去幫把手。
十二月七日晚上,霍莉開著她的迪索托小轎車帶我和明妮去了下關(guān)。和我們第一次來這個地方時一樣,看到三百多傷兵躺在火車站候車室里,明妮感到又震驚又難過。他們大多受的是槍傷,很多人缺胳膊斷腿。候車室讓人覺得像一個臨時太平間,不斷地傳來呻吟聲,有些人在不停咒罵他們的長官。有個人亂甩著兩臂在說胡話:“殺呀,殺呀!”大多數(shù)傷兵都光著腳,我不明白誰把他們的鞋襪都剝走了。也許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穿上真正的鞋子,因為很多來自南方的部隊,都是穿著草鞋上前線的。
我們?nèi)碎_始分發(fā)今天帶來的幾條薄被子。對那些呻吟不止的人,我們只能對他說,馬上就會送他去醫(yī)院,別的什么也做不了。在一個角落里,一個肩膀受傷的人躺在擔架上,直瞪瞪地看著我和明妮,微笑著用平靜的湖南口音說:“別讓他們把我?guī)ё??!?/p>
“你想待在這里?”明妮問他。
“我太累了,渾身還沒干呢。他們在大雨里抬我走了三天,從丹陽一直過來的。好多人死在了路上。去醫(yī)院以前,我得歇一歇。”
我看見在他的擔架下面,水磨石地面上聚起一個小水洼,馬上意識到他身下的棉被一定濕透了?!拔胰トゾ蛠怼!蔽移鹕碜唛_,轉(zhuǎn)了一圈想找些干的鋪蓋來,卻根本找不到。在一間裝滿了沒送出去的包裹的貯藏室外面,我看見兩條舊麻袋,于是不管它們是誰的,就帶回來了。我和明妮把那人的擔架拉開幾步遠,把麻袋在擔架旁鋪開,然后幫他挪到這個臨時拼湊的“床鋪”上來。
“謝謝,謝謝你們,”明妮把擔架上弄臟的被子攤開好晾干,那人一個勁兒地道謝,“你們真是太好心了?!彼f完就閉上眼睛,好像就要睡著了。
明妮一聲不吭地把他的腿放舒服一些,我把擔架靠在他身旁,這樣等被子干一些了,他自己可以再回到擔架上去。我們還沒轉(zhuǎn)身,他又睜開了眼睛。“我碰見過另一位好心的外國人,”他喘息著說,仿佛看不見我長著一張中國臉。接著他聲音提高了一點,“是個加拿大醫(yī)生,在丹陽,隔一天來給我的傷口換一次藥。每次都疼得我發(fā)瘋一般地吼叫,可他從來不發(fā)脾氣,總是拍著我的額頭,讓我平靜下來。有一次,他還用一條暖和的毛巾給我擦臉。我跟他分開之前,對他說,如果我年輕一點兒,我會想要他做我的教父。多好的一個人啊?!?/p>
我意識到這個年輕人可能是個基督徒。明妮摸著他的前額說,“上帝會幫助你盡快好起來的。”
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起身離開時,我尋思如果不說假話,怎么能夠安慰這些傷兵。他們身上盡是虱子和跳蚤,體力都耗盡了,很快就會化作中國的黃土。驟然而生的悲哀把我的心揪成一團,一下子使我眼淚盈眶,喉頭哽噎,急忙沖出候車室,讓凜冽的風迫使自己平靜下來。上帝為什么讓我們這塊土地經(jīng)受如此可怕的摧殘?這些無辜的人們?yōu)槭裁匆膺@樣的罪?上帝什么時候才會對殘暴的入侵者發(fā)怒?這些問題通常都盤桓在我的腦海里,此時此刻一下子都冒了出來,讓我苦無答案。
明妮也出來了。“簡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的聲音當中帶著哭腔,臉上淚跡斑斑,“我從來沒想到會慘成這樣?!彼^發(fā)凌亂,嘴唇扭曲,我沉默著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外邊待了幾分鐘后我們又返身進去??匆娨粋€人,不過十幾歲,用孩子般的聲音喊著:“送我回家!死以前我要見我爹我娘!”他的眼睛受傷了,整個臉部除了嘴都裹著繃帶。
明妮拉著他的手說:“他們很快會送你回家的?!?/p>
“別騙人了!騙子,騙子,你們?nèi)球_子!”
她轉(zhuǎn)過臉去。我去幫著霍莉往水壺里灌涼開水。大廳的另一邊,好心腸的牧師約翰·馬吉正在禱告。他每天晚上都到這里來,指揮一些年輕的志愿者來幫著照料這些傷兵,也為那些要死的人們做臨終祈禱。
“安玲,”明妮在一個候車長椅后邊喚我。我放下手里的水壺,走過去一看,只見地上躺著一個人,右腿到大腿根都沒有了。他一動不動,傷口處發(fā)出惡臭。明妮悄聲問我,“你覺得他還活著嗎?”
我正拿不準,忽見他的手像是被什么叮了一般抽搐了一下?!八隙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