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時過境遷，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我很想讓你跟我走，可是已經(jīng)成為不可能。

清晨按著門鈴，她迫切渴望聽見他的聲音。那樣清晨會說：“我是清晨。”

然而，那聲音一直沒有響起，清晨便說不出那一句話來。

清晨微笑著，她走到小區(qū)的一個公園里找到一張松木的排椅坐了下來。在這個位置正好能看見他家的窗口。她想，如果燈亮了，那就是他回家了。

是你嗎？我是清晨。我回來了，我在十年后回來看望你。

初一，我想帶你走。

02

天邊的霞光呈現(xiàn)出扇形，普照著眾生輪回。

初一起得很早，雖然昨晚出去參加一個宴會，一點多鐘才回來，在清晨四五點鐘，他還是醒來。身邊的藏雪還在熟睡，這是一個喜歡睡覺的女子，安靜且溫暖如棉。

他起身打開窗簾，窗簾是質(zhì)感很強的厚重棉布，深藍色，白色的碎花。這是藏雪買的，她喜歡很陳舊的東西。初一看見了天邊的霞光，微紫，薄如輕紗的云朵飄浮著在日出的地方向四周散開。從他站的位置可以看見公寓中心的那個水景公園，郁郁蔥蔥的樹木以及奇形怪狀的假石圍繞著一個巨大的噴水池，在噴水池的周圍是一圈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小道的旁邊排列著松木制作的排椅。這里是初一每天晨跑的地方。

他穿上一身白色的運動裝，白色的運動鞋，戴上白色的鴨舌帽。鴨舌帽檐上繡著一趟紅色的小字：為了你，這座古城已等待千年。那是他在很久以前的帽子，他經(jīng)常戴著它晨跑，出行，甚至參加聚會。他走出門外的時候還帶了一本銷售方面的雜志，他跑完有坐在排椅上看雜志的習慣。他來到公園小道上的時候，在排椅上看見了一個女子，她睡著了，一頂白色的帽子蓋住了她的臉。初一微微一笑，跑了起來。輕輕的，運動鞋在碎石路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清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睡著了，她起初是一直在等的，就那么默默地坐著，眼睛盯著那扇緊閉的窗口。其間有幾個保安經(jīng)過，并走過來詢問她，她說等人。保安再來的時候，她還在等，保安說：“要不你去物業(yè)坐一會兒吧，天很涼，小心會感冒的?！彼€是搖搖頭。她感覺到他就要回來了，有可能就在她去物業(yè)辦公室的路上，那個窗口就會亮起來。她一直等到半夜，初一還是沒有回來，這個時候的初一正和妻子藏雪在宴會酒店的門口和朋友道別。她再也支撐不住，漸漸地睡了，她已經(jīng)累了，從飛機上十幾個小時，她就一直沒有睡。她熟睡的時候，那個窗口亮起了燈。

清晨被啪啪的聲音驚醒，她睜開眼看見鴨舌帽滑了下來，搭在了臉上。天已經(jīng)亮了，她恍然記起自己在等人。她戴上帽子看那個窗口，仍然緊閉著，沒有燈光。呵呵，她自己也笑了，這個時候，誰會把燈打開呢。

初一，我在等你，卻錯過了遇見你回來的時間。你的那盞燈又是否亮過？

她收回目光，打算走過去，她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找他，總不能還是坐在這里等。她轉(zhuǎn)過身，要走，于是看見了他。

初一正背著她向前跑，可是清晨還是在他時隱時現(xiàn)的側(cè)影中認出他來。她張口想喊他的名字，初一，我是清晨?？墒亲屒宄矿@訝的是她無法喊出口，這一刻，她的心在流淚，酸酸的，澀澀的。她喊不出他的名字，眼睛瞬間潮濕了。

她跟了上去，順著他的節(jié)奏跑。他邁左腳，清晨就跟著邁左腳。他在深深地呼吸換氣，她也深深地呼吸換氣。他減緩奔跑的速度，她也一樣地照做。但是不由自主地，清晨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在這一刻背叛了自己，她離他越來越近。

初一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于是看見了她的臉。他的腳步?jīng)]有停，這一刻，他們的腳步都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兀自在失去靈魂的一刻繼續(xù)奔跑。

他驚愕地看著她，頭一直轉(zhuǎn)在后面。金黃色的光線突破了云層在他的臉側(cè)擦過。陽光最終停留在了清晨的額頭上，那里一片明媚。

明媚下面的眼睛，閃著水澤，亮瑩瑩的。她跑了上去，和他并肩而行。初一這才轉(zhuǎn)過頭來。

腳步漸漸地停下了。她和他站在鵝卵石鋪就的圓形小道上。他們的前方是巨大的噴水池，噴水池后面是一個圓圓的、紅紅的太陽。

初一，我是清晨。我來看你了。

清晨說著話，把帽子拿在了手里。初一看見了她帽子上的小字，和他頭上的一模一樣。他們是一起買的，在十年前，在南方的那個古城。清晨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多了起來，她開始還為自己擔心，擔心看見他真的說不出話來。清晨在旁邊的排椅上坐下，初一也跟著坐下來。他不知所措，甚至有點木訥。清晨看著初一的樣子呵呵的笑了，原來初一還是和十年前一樣，一樣是一個不愛說話有點木訥的男子。

初一點頭或搖頭，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這個讓他失去了語言功能的女子。他看見在清晨背后有一株芍藥花，花盛開到了極致，有花瓣隨風欲墜。他想起眼前的這個女孩曾經(jīng)告訴他，花開是有聲音的，于是他十年來一直在花開的時候側(cè)耳傾聽。他一直沒有聽到聲音，卻無數(shù)次地聞到了血腥的氣味。

她說，我的青春慘不忍睹，甚至連記憶也不值得回顧。我在法國十年間，以為青春早就失去了很久，以為青春是上輩子的事情。我收到你的信，然后和他結(jié)婚，我在西方的教堂里穿上婚紗，雪白的。我卻看見了紅色的旗袍，上面繡滿了牡丹與鳳凰，枝椏與羽毛交錯，大紅與栩綠互染。眼前的教父念起圣經(jīng)上的字，我卻聽見了中國的嗩吶聲，那是你的婚禮，你在信中說，你要舉行一場最有民俗味道的婚禮。聽見了嗎，我對自己說，那不是天堂的福音，那是古老中國的嗩吶聲。

他說，我總是想起你。那次夜間的擁抱。在小巷的拐角處，你抱住我。你知道嗎？我多少年來有無數(shù)次的擁抱，只有那一次讓我無法忘懷。你知道嗎？當藏雪舉著相機拍攝天空的時候，我總是以為是你?？墒悄阕吡?，再也沒有遇見。我的青春何嘗不是那樣的殘忍，那年的我在三樓的陽臺縱身一躍，讓芍藥花叢的籬笆穿透我的大腿動脈。我看見血噴射出來，藍的天，就這樣被染成血紅。我看見救護車后奔跑追逐的你，我給你留下的最后一幕，是我用鮮血為你放射的煙花，那也是人世間最絢爛的煙花。

我要說這些，因為我以后再也不會說。

他們無休止地說話，說一些旁人無法理解的話。他們說完，才發(fā)現(xiàn)說的這些竟然幾乎囊括了他們的十年。十年可以讓一個嬰兒成長為挺拔的男孩，十年可以讓一個男孩成長為留須的男子，十年更可以讓一個人老去。我們都老了嗎？為什么我們隨意的幾句話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如果十年真的如此之短，是幸還是不甘。

十年前我們發(fā)生了什么？

十年后的你我可否還記得那些迷人而又殘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