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兒在家里很能忍。有時我都快氣瘋了，她卻可以悶聲不響。她第一次經(jīng)歷死亡時的表現(xiàn)就是個極好的例子（當時我們都很喜歡的一只叫“奶油硬糖”的豚鼠死了）。當我在她邊上哭泣時，她清理了籠子，并把僵硬的小尸體埋在后院。八天半過去了，其間她一直沒哭，第八天的下午我發(fā)現(xiàn)她站在廚房洗碟子，抽泣著，好像全世界都完了。她剛打碎了一只托盤，陶片碎了一地，在麗貝卡腳邊呈放射狀鋪開，好像太陽的光?！翱匆姏]有？”她說，“真美?！?/p>

我下班回來時麗貝卡在起居室里待著。今夏她找了份救生員的差事，下午兩點就放工了，所以我到家時她人已經(jīng)在了。她一邊吃切成條的胡蘿卜，一邊在看《幸運轉(zhuǎn)盤》。她總能搶在選手們之前說出答案。她向我招招手?！啊峨p城記》?！彼f完，電視里的答題鈴才響起來。

麗貝卡赤著腳啪嗒啪嗒走進廚房。她穿了件胸口寫著“救生員”的紅色泳衣，頭戴一頂舊棒球帽。看起來遠比十四歲半要大。實際上，有時候，別人會以為我們是姐妹。畢竟，你認識多少到三十五歲時還只有一個孩子的女性呢？“爸爸回來了?！丙愗惪ㄌ嵝盐伊羯瘛?/p>

“我知道。今天早上他給我打過電話?！蔽铱粗愗惪ǖ难劬?。

麗貝卡聳聳肩。她眼睛的形狀跟奧利弗的一模一樣，此時正越過我的肩膀看，卻沒找到一個可以看著的東西?！胺凑覀儼蠢蠘幼幼鼍褪橇?，我們?nèi)ヒ黄鹂磦€電影，他橫豎不會喜歡，然后我們再一起吃一品脫冰激凌?！彼龖醒笱蟮卮蜷_冰箱門，“我們沒東西吃了?！?/p>

真的。連牛奶都沒了?！澳汶y道不想做點特別的事嗎？今天是你的生日?！?/p>

“生日有什么?！彼蝗晦D(zhuǎn)過身，對著門口。奧利弗進來了。

他站著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在自己家里反而覺得是個陌生人。他想了想，才向我伸出雙臂，吻吻我的臉頰?！拔矣袀€不好的消息?！彼⑿χf。

每次看到奧利弗都有同樣的效果：他讓人心寬。他長得極英俊，雖然長期曝曬于戶外，可是皮膚一點兒也不顯干燥粗糙，看起來反而像凍咖啡，有種絲絨的光滑感。他的眼睛很亮，好像新上的油漆還沒干，而且他有一雙大而強壯的手。我看著他高大的身軀整個兒充實在門框里，既不覺得沖動，也沒有興奮感。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他只讓我覺得舒服，就像是我最喜歡的一雙鞋。

我沖他笑笑，心里感激這暴風雨前的寧靜。

“你不必說出來，爸爸，我知道你沒辦法陪我過生日?！?/p>

奧利弗擺出笑臉對著我，好像在說，看到了吧？根本沒必要為此大動干戈。他又面向麗貝卡，說：“對不起，小家伙。不過你是明白的——我去了對每個人都好?！?/p>

“誰是‘每個人’？”我詫異自己竟然將這話說出了聲。

奧利弗看著我，他的眼神已經(jīng)冷卻下來，一種在地鐵里看陌生人的眼神。

我脫下高跟鞋，提在右手里?！跋攵紕e想。已經(jīng)決定了的?！?/p>

麗貝卡去起居室前戳了下我的手臂?！皼]關(guān)系。”經(jīng)過時，她悄聲地強調(diào)。

“我會補償你的，”奧利弗說，“等著瞧你的生日禮物吧！”麗貝卡似乎沒聽見他的話。她把電視開響，把我一個人丟給了我丈夫。

“你準備給她買什么？”我問。

“不知道。反正總能想到的?！?/p>

我十指相抵地走上樓去，這是與奧利弗對峙時養(yǎng)成的習慣。第一段平臺處，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奧利弗跟著我。我本想問他什么時候動身，說出口的話卻連自己也沒想到?！澳銜袌髴?yīng)的。”我說，我的確是這么希望的。

在奧利弗身上，已經(jīng)看不出多少以前的影子。第一次見他，是跟父母在科德角等去瑪莎葡萄園的渡輪時。他二十歲，在伍茲霍爾海洋研究所做事。他筆直的金發(fā)不對稱地披拂在額前，擋著左眼，身上聞起來像魚。同所有十五歲的少女一樣，我見了他后就開始等著擦出火花。然而沒有什么火花。我像頭愚笨的母牛，站在他忙忙碌碌的港口上，想他能注意到我就好了。我當時還不知道自己需要去引他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