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內(nèi),我們搜集完了所需資料,踏上返回老洞苗寨的行程。
細(xì)雨蒙蒙中,我們在長潭崗水庫下車。我本是要按初來時的路線乘船返回,麻順順卻提議溯溪而行,“嘗試著不同的路吧,也許能看到新的風(fēng)景?!?
五六米深的河水或激越或平緩,四周山頭白霧籠罩,愈走山勢愈陡,峽谷愈窄,苔蘚斑駁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至山中。我們順流而上,如神話中的仙人在峽谷中穿行。
因?yàn)樽蛞挂粓龃笥?,道路被河水堵斷,?xì)心的寨子人雖早已墊好了石頭,卻不想又被今天的晨雨淹沒。
看著泥濘的道路,我微皺了下眉頭。麻順順停住腳步,取下我的背包,快步向前,沒多久就走到了一處好路上,他放下兩人的背包折身回來。
“我背你過去?!彼卵?
“我自己能走……”話音未落,他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利索地將我背起。
“喂喂,快放我下來!”我雖感謝他的好意,卻不免發(fā)窘,“我很胖的,會壓壞你?!?
“你比我家小花輕多了?!彼呛切χ!罢l是小花?”“我家的老母豬,哈哈!”我氣得拍了他一下。
他雖不是第一個背我的男人,這并不寬闊的背卻分外實(shí)在,穩(wěn)穩(wěn)的,暖暖的,好像寒風(fēng)中有人給你裹上帶有陽光氣息的溫暖毛毯。當(dāng)他將我放下時,我竟帶有幾分不舍。
觸目的青山綠水如同一塊巨大而潤澤的翡翠將我們包住,遠(yuǎn)處傳來宛如天籟的鳥鳴,在這種純凈至極的自然之美里,一種溫柔而深切的情感如潮水般自然地涌上胸口。
我背好背包,喉嚨有些發(fā)緊,癡癡地望著他,“麻順順,唱支歌吧!”
他脫口而出:
“叫我唱歌我就唱,
叫我唱歌我就唱,唱個金雞配鳳凰。
唱個麒麟配獅子,唱個情妹配情郎。
郎唱山歌順口溜,
郎唱山歌順口溜,不知姣妹在后頭。
不是情哥調(diào)戲你,唱首山歌解憂愁?!?
他故意將喉嚨壓得又粗又低,夸張地邊唱邊跳,逗得我哈哈大笑。
這是一個多么奇特的民族,不管歷史上曾經(jīng)歷過怎樣的辛酸與血淚,她依然堅韌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對生命充滿著毫不掩飾的熱愛,而且以擅長的載歌載舞歡迎遠(yuǎn)方來客。
“阿妹,怎么不和我對歌?”他忽然用對苗家女子的稱呼叫我。我一愣,搖搖頭,“我不會唱歌?!?
“有什么不會的,我教你!”
“那我和你對什么歌?”
他眨眨眼睛,將嗓子捏成又尖又細(xì)的女聲,唱起了一首歌。開始那首他唱的是漢語,這首他用的是苗語。
只學(xué)過零星苗語的我聽得一知半解,卻有一個詞怎么也不會聽錯,那就是“歪愿木”——母親曾說過的苗語“我愛你”。
瞬間,我的臉頰上涌出紅暈。他不出聲,仿佛在等待我問他歌兒的意思。而我就像一個初次約會的小女孩,忸怩地不再言語。
眼前出現(xiàn)了深夜在吊腳樓上傾聽情郎唱歌的苗家女子,她們是否也像我這般被苗家漢子深情款款的歌聲勾動心弦?
兩人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淌過幾次清澈河水,翻幾座蔥翠山頭,老洞熟悉的梯田和寨子出現(xiàn)眼前,回望來路,煙雨蒼茫。
苗家鼓咚咚地敲響了,攔門歌唱起來了,糯米酒的香味隨風(fēng)傳來。我們回到了寨子里。
“還想嘗嘗我做的飯嗎?”經(jīng)過麻順順的家門前,他停住腳步。
我笑了,點(diǎn)點(diǎn)頭。
菜豆腐、青椒炒臘肉、血粑鴨……這些讓母親曾念叨了多年的苗家美味一樣樣擺上了桌,香濃的糯米酒我們喝了一杯又一杯,
“阿妹,和你在一起好幾天了,怎么都不說你的家在哪兒?”麻順順瞅著我。
“知道我的家做什么,晚上給我唱山歌么?”我將手覆在發(fā)熱的臉頰上。
“哈哈,這是個好主意,我會唱上三年零三個月,直到你讓我進(jìn)你的吊腳樓?!彼鲱^大笑,又給自己倒上一杯酒。
“麻順順,你這輩子真不會離開鳳凰了,不會離開老洞了?”我半是玩笑半認(rèn)真地問。他露出很嚴(yán)肅的神情,想了想才回答,“只要寨子在地球上一天,我就不會離開。”
“在寨子里找個阿妹?”我借著酒勁追問一句。有些復(fù)雜的神情出現(xiàn)在麻順順臉上,他望我一眼:“阿妹不用非得是寨子里的,只要愿意留在寨子里就行。”
心中涌出一抹悵然,我笑了幾聲,和他輕輕碰杯后一飲而盡。
麻順順家的糯米酒幾乎被我們喝了個精光,自詡好酒量的他癱軟如泥,而我早已昏呼呼地趴在了桌子上,兩個醉鬼直到第二天才清醒。
他替我端來洗臉?biāo)旨?xì)心地遞上毛巾,自己則靜靜看著我洗漱。
涼絲絲的水洗去滿臉倦意,也如同將一絲決意注入我的心里。我梳好頭發(fā)后,回頭笑著看他。他也正笑吟吟地看著我。
“麻順順,謝謝你這些天的照顧。”我就像初次見面時向他伸出了手。
笑容在他臉上凝固,麻順順僵硬地伸出了手,他沉默片刻,最終吐出一句:“我?guī)湍闳ツ眯欣睢!?
聰明如他,應(yīng)早已知曉我的去意,也應(yīng)早猜到我的身份,可為何在離別時依舊露出難以掩飾的落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