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意盎然的周末之夜,一群穿著考究、派頭瀟灑的年輕人來到了“蒙娜麗莎”酒吧,小姐們立即忙碌起來。媽媽身穿美麗的和服,從容自如地周旋于客人中間,宛如一條機敏的游魚穿梭于水藻珊瑚中,柔美得體的談吐,贏得客人們一陣陣歡笑。
我挺直身子,一邊對客人行注目禮,一邊欣賞媽媽的表演。對我來說,眼前的景象已爛熟于心,然而對媽媽精湛的演技,卻是百看不厭,就像欣賞一幅杰出的繪畫,越看越有味道。
客人們在小姐們的簇擁下進了雅室,我也開始忙碌起來,拿出酒杯,敲碎冰塊,從保溫柜里取出毛巾卷,放進漆器托盤里。等小姐們來到吧臺時,一切已經準備就緒。
不一會兒,媽媽踩著小碎步興沖沖地朝我走來,臉上一片興奮,還未到吧臺,就指著酒架正中向我吩咐:“李桑,把那瓶白蘭地遞給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沒有反應。在媽媽的再次催促下,這才小心翼翼地從酒架正中取下酒瓶,輕輕地放到吧臺上。媽媽接過酒瓶,抱在懷里,宛如抱著一個嬰兒,飄然而去。我注視著媽媽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雅室門口,心里涌起一陣莫名的感慨。
這是一瓶名貴的法國白蘭地,由于價格過于昂貴一直無人問津,已在酒架上擺了三個多月。今天,終于遇到了它的主人!而對我來說,這瓶酒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將使我終生難忘。
這的確不是一瓶尋常的法國白蘭地。
每天晚上,當我身著白襯衫、背帶褲,系著黑色領結進到吧臺,不由自主總會對它凝視片刻,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它昂居酒架正中,在柔和的聚光燈下,閃耀著冷徹的幽光;鐫刻在瓶體上的古代大衛(wèi)王頭像,因此顯得愈發(fā)威嚴和高貴。修長的瓶頸,扁圓形的瓶體,配上紫羅蘭顏色,通體散發(fā)著一種古樸、典雅的風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蓋,狀如皇冠、光芒四射,由于它的存在,整個吧臺顯得格外豪華氣派。這時,我恍恍惚惚,陷于一種時空錯亂的困惑:我怎么會在這兒?我緣何而來?這里的一切同我究竟有什么關系?恍惚中,腦海里閃出一個畫面,那是印象派畫家馬奈描繪巴黎一家酒吧的場景:一位性感的摩登女郎,站在閃閃發(fā)亮的吧臺里,肆無忌憚地打量著觀眾,背后巨大的鏡子里,映照出酒吧里觥籌交錯的喧鬧與嘈雜。忽然,摩登女郎變成了我,一個可憐兮兮的書生,呆頭呆腦地站在那里,畫面立刻顯得不協(xié)調起來。
其實,我與酒毫無緣分,一口酒下肚,臉就通紅、心發(fā)慌、腿發(fā)軟,因此對酒沒興趣。雖然讀大學時也哼哼唧唧背過什么“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之類,現(xiàn)在看起來全是無病呻吟。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漂流到日本后,我居然當上了酒吧的boy,穿背帶褲,系黑領結,煞有介事兌起雞尾酒來,真是有點滑稽。雞尾酒這東西,以前光是在外國的小說或電影里看到,儼然就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不可少的點綴。現(xiàn)在才知道,那是沒有品位的暴發(fā)戶美國佬發(fā)明的玩意兒,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莫過于那玩意兒。比如,把威士忌、伏特加、杜松子酒之類與可口可樂、雪碧、番茄醬什么的攪到一起,再起一個古怪的名稱,什么“曼哈頓”啦、“高拋球”啦、“紅眼睛”啦等等,就成了雞尾酒。然而令人絕望的是,就連這樣的事我都對付不了,常有客人抱怨,說我兌的雞尾酒味道不正宗,弄得媽媽十分惱火。逢有客人點雞尾酒,便站在吧臺邊親自監(jiān)督,這樣一來,我就更加緊張,背得滾瓜爛熟的雞尾酒譜一下子忘到了爪哇國。這時,我汗流浹背、手忙腳亂,連照葫蘆畫瓢的本事都沒有了,氣得媽媽差點暈過去。
命運的安排,有時真是離奇。
這首先當然要怪老板的眼力。辦事精細的日本人,偶爾也會犯錯誤。其實,老板開這家酒吧,與我成為吧臺boy一樣,都是陰差陽錯的結果。老板的本行是房地產,在東京大阪擁有可觀的地產和別墅,那是在80年代泡沫經濟狂潮中一夜暴富的結果,“蒙娜麗莎”酒吧,就是這次暴富的副產品。
這是一家和洋合壁的高級酒吧,分里外兩部分。外面為洋式,一派豪華氣派,金光閃閃、厚重無比的銅門,意大利產的大理石地面,凹下去兩級臺階的吧池里,安放著造型古樸的圓桌和皮制的圈形靠背椅,墻上掛著歐洲古典銅版畫。里面是經過現(xiàn)代化改造的和式房間,非常寬敞,鋪著淺灰色地毯,兩邊放著真皮低沙發(fā),沙發(fā)前是深紅色硬木案兒,墻上掛著名家的日本畫,盡頭是座小小的演歌臺。在洋式與和式之間,還有一個長桌會議廳,配有全套最先進的電視、音響設備,這里可舉行西式宴會,也可召開董事會之類的會議。
老板雇我當吧臺boy,與他開這家酒吧一樣,同樣是出于附庸風雅的心理,而牽線搭橋的,卻是我的哥們兒小王。小王白天在一所專門學校讀書,晚上在六本木一家高級酒吧當boy,老板常去那兒消費,認識他。小王長得帥,是個出色的吧臺boy,老板便問小王有沒有像他那樣的人可以介紹。小王馬上介紹了我,因為此時我正為飯碗發(fā)愁。小王是北京人,很會忽悠,把我吹得天花亂墜。然而對老板來說,東京大學留學生的身份,是他最感興趣的,其余的優(yōu)點則為理所當然,當場就拍了板。面試那天,老板對我極客氣,說了一大堆不著邊際的恭維加賣弄的話,而對我的打工歷史卻一句也不問,顯然小王的忽悠嚴重地誤導了他。然而真正的陷阱卻是他的虛榮心。老板沒有上過大學,在等級森嚴、秩序井然的日本社會里能混出今天這個模樣,實屬不容易。在這樣一個重文憑看學歷的社會,受到壓抑也是可以想象的?,F(xiàn)在雇一個東京大學的留學生在自己的酒吧當boy,實在是一件很體面的事情,也是一種極好的心理補償。開張那天,老板的親朋好友跑來慶賀,熱鬧非凡,老板總不忘記領他們到吧臺前,得意洋洋地介紹一句:“李桑,東京大學的留學生?!笨腿笋R上顯出一副驚訝的神色,說:“えらいですね”(真了不起呀)。這時我?guī)缀醭闪斯┤诵蕾p的珍奇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