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源到來的大“嘎斯”卡車讓狼也待不住了,惹不起躲得起地開始了遷徙。
三年過去,我祖父的番號已經變成了278。也就是說,他成了嚴寒、饑荒、勞累最難以殺害的人之一。這時,撤離的狼群又逐漸還鄉(xiāng)。它們發(fā)現(xiàn)叫做囚犯的人總是它們未來的或者說潛在的餐宴。囚犯們飼養(yǎng)著自己,狼們只需遠遠地篤守,等他們源源不斷地倒下。干旱的湖灘成了規(guī)模極大的墳場。
而馬群和羊群還在西遷。在它們中的大部分完成遷徙,陸續(xù)到達印度的時候,我的祖父陸焉識正在夕陽里走著,趿拉著自己的腳掌。他身前身后都是收工的囚犯,有二百多個。這時他假裝拔鞋,想漸漸落到所有犯人后面,再悄悄摸到勞改干部身邊。好,很好,他的磨蹭成功了。他毫無必要地把鞋帶系成一朵花,一面看見路面上指導員鄧玉輝挎手槍的影子伸延過來。
這是我祖父陸焉識和同類們被迫進犯大草漠的第四個年頭,正值人吃獸的大時代,活物們被吃得所剩無幾,都是“談人色變”。
陸焉識這個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來的,和他的英國花呢大衣、一套民國初年的《石頭記》被保管在監(jiān)獄庫房里。這是一種特殊待遇。因此他那個由舉人父親起的正姓大名和英國呢大衣一樣成了特殊待遇,一般不被啟用。監(jiān)里監(jiān)外他一共有三個名號,一個是老陸,另一個是278,還有一個叫“老幾”。第一個名號偶然有人叫,因此他認領這名號時總是誠惶誠恐,等待天打雷劈似的等待和這稱呼一同到來的轉折。比如,一年前的一天,他被稱為“老陸”,接下去就問他肯不肯去給幾個干部的孩子補課。補課是個大好轉折,時而能吃上一口額外的飯食。再比如幾年后,他當統(tǒng)計員的好事也是跟隨“老陸”這稱呼到來的。最典型的一次,是十八年之后,政府的特赦名單下達的時候,他是被高呼著“老陸”走出犯人的群落,走向場部的馬車,再走出大荒草漠的。陸焉識在犯人里最流行的稱呼是“老幾”。“老幾”源自“老卷”,“老卷”是老卷毛的意思。剛到大荒草漠的時候,犯人們留一種特殊發(fā)式,前面剃禿瓢,腦勺上卻蓄一撮頭發(fā),陸焉識的卷毛拖在腦后,像不太健康的綿羊尾巴。1959年北京來了個公安部首長,視察七大隊時發(fā)現(xiàn)墻報上的字寫得不凡,問是誰寫的,回答是老卷寫的,首長聽成了“老幾”,笑著說,“老幾”這綽號好,地、富、反、壞,加上美蔣特務、漏網漢奸、貪污犯,編了號排下去,叫個“老幾”多方便,把“老幾”往哪兒插隊都行!于是人們便“老幾老幾”地叫,叫了下來。
鄧指此刻站在他面前,矮矮地充滿耐心,等著老幾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同時復原蹲下拔鞋造成的體力虧空。然后我的祖父陸焉識就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