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卡》(3)

黃卡 作者:梁曉聲


 

“再使勁呀!”“嗨呀,嗨呀!”“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人們自動唱著:“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上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全世界人民團結緊,把反動殘余連根那個連根拔!”

歡快的歌聲里,大“道奇”“嗚嚕嗚?!毕蚯芭?,開始有人放手上車。忽然“嗞”一聲,后輪一個車胎撒氣,車身歪一下,又停了,腦袋探在土坯城門外,身子還在城門洞里。進城的,出城的,只有側著身才能擠過;挑擔的,推車的,都在城門里外默默等候,沒人抱怨。

“同志們,再推呀!”“推呀!”“嗨!”“嗨呀!”“嗨呀??!”“中朝人民力量大呀……”歡快的歌聲又響起來。

大“道奇”又被“力量大”推動了,終于爬出城門。

它是輛什么樣的老車喲,它的油漆是紅的還是紫的?有紅有紫還有黑,白鐵皮露出蒼老的黃色,人們還不知道什么叫“迷彩車”——它大概可算出現(xiàn)在中國的迷彩車的第一代。

車是不能坐了。大家跟著它走,所幸它的速度比人走的還慢。小孩子從車窗里探出頭向外看,往人們頭上扔糖紙片兒玩兒。

路面坑洼的積水,在陽光下耀眼,偶有性急的愣小伙子脫了鞋,赤腳行走,多數(shù)人在坑洼和亂石間繞行,“得過且過”。

張廣泰也走過來了。他穿件舊中山裝,制帽淺擺浮擱在頭上,倒背雙手,昂首安步。小芹穿短袖衫,外套大工裝褲,手提兩只飯盒,跟在師傅后面,東張西望,漫步逍遙,頗驕傲。他們后面不遠,張成才手拿彈弓敲飯盒,敲出鼓點兒來。

黃吉順的目光剛注意到他們,猛聽一片駭叫——一匹驚馬,拉一輛滿載青菜的鐵轱轆大車,從人們后面躥來。馬疾車快,人人慌亂躲閃。黃吉順被撞倒了,他的爐子也被撞倒了。爐子上的水澆在炭火上,一時間煤灰四起,撲他一臉熱“粉”,待拭清雙眼抬頭悸望,驚馬大車早遠去了。他慌忙爬起,見爐子橫在一旁,炭火全部滾出。爐膛泥裂了,掉下幾塊兒。用現(xiàn)今的說法,那爐子是儲水燒水“一體式”的,是親家張廣泰高超鐵匠手藝的集大成。他連連頓足,對賴以謀生的爐子真是心疼急了。撒了遍地的炭火燙了別人的腳,被燙的人們無不吱哇怪叫,指罵黃吉順。車老板攥著鞭子奔至,黃吉順一把揪住他,氣不打一處來地大叫:“哪去?!”

車老板急如救火,邊掙身邊吼:“你拽我干什么?我的車!”

“你還沖我吼!你看我的擔子!你得賠我!”

“放開我!再不放開我,馬車在前邊撞了人,你也要負責任的!”

黃吉順卻哪里肯放開他?起先一只手揪住他,這會兒反倒兩只手牢牢地揪住他了,冷笑道:“跟我講歪理是吧?那好,別走了。咱倆把理講清楚!”

二人正糾纏得不可開交,前邊人們一片嚷——都說“沒事兒啦沒事兒啦”,“廣華廠”的張師傅把驚馬攔住了。

果然,人們紛讓,張廣泰受夾道歡迎似的,笑微微地牽著馬轡踱來。

黃吉順見親家來了,而且是攔住驚馬的有功之人,便覺著有了撐腰的,沖張廣泰大聲說:“親家你來得正好!他若不賠我爐子,你就替我扣住他的馬車!”

張廣泰勸黃吉順先放開人家,說什么事都好商量嘛。黃吉順認為親家要替他主持公道,接下來就開口索賠了,于是滿臉得意,立刻變得孩子般聽話,終于放開了車老板。

張廣泰交了韁繩,拍著對方肩囑咐:“這馬你得調(diào)教調(diào)教,街心鬧市地毛了,多危險,走吧走吧!”

車老板感激不盡,連連拱手作揖,吆轉馬頭時說:“人和人多不一樣!一逢事兒,人品就比出高低來了!”

黃吉順又火了,一面大叫:“你說什么屁話呢!”一面欲追上去不依不饒。

張廣泰擋住了他,笑道:“何必呢,何必呢,馬毛了也不是他愿意的!”

黃吉順眼睜睜看著車老板牽馬自去,覺得太便宜對方,指著爐子埋怨親家:“你怎么能不替我扣住他的馬車呢?我的爐子這樣了,我今天生意咋做?”

張廣泰仍一臉的憨笑,安慰道:“我修我修!來,我?guī)湍闾У轿覐S里去。一頓飯的工夫以后,保證你今天的生意繼續(xù)做!”

待黃吉順又擺開了他的餛飩挑子,那地方已經(jīng)過了人流高峰,很是清靜了。

八角門方面有三個人,一個拿根畫著紅白道道的長桿,另一個跟在后面拉條皮尺,第三個支起個三條腿的望遠鏡,嘴里吹哨子,左手揮動小紅旗,右手拿筆在小本上記什么。

黃吉順靠前去搭訕攬生意:“幾位,這是忙什么呢?”

吹哨子搖旗的不理他,抱桿的離得遠,拉皮尺的看看他,白了他一眼:“你看忙什么?”

黃吉順又眨眼問:“沒看出門道來。莫非,丈量土地?”

拉皮尺的看也不看他:“要在這兒修馬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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