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xiàn)存神話的片段來看,除了大部分已經(jīng)歸入統(tǒng)治階級的“列祖列宗”中的“正神”,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在縉紳先生們看來是“惡神”或“邪神”的神,即高爾基所說的“反抗神的神”,如羿、鯀、蚩尤、夸父、刑天等,在使那些“高貴的”大人先生們不斷地傷著腦筋。假如聽任這些“叛逆”的神話流傳,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地位不言而喻地會受到影響。怎么辦呢?最好的辦法,還是將它們加以修改,轉(zhuǎn)化做歷史。于是,神話上的這些“反抗神的神”在歷史上都以壞蛋的形象出現(xiàn)了,羿為民除害,在歷史上則是“不修民事而淫于原獸”④;鯀偷取天帝的息壤來平息洪水,在歷史上則是“方命圮族”⑤,翻成白話就是任性乖張,不服從上面的命令,也和大眾的關(guān)系搞不好;蚩尤無善行可考,大概確只是一個有野心的天神,于是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歷史舞臺上的時候,更是罪惡多端,乃至據(jù)說“后代圣人”,其實也就是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貴族老爺們,都“著其像于尊彝以為貪戒”⑥?!陨裨捴恍薷淖鰵v史,從正反兩方面來看,實在都是它完全符合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的緣故。當(dāng)然,這么一來,神話也就散失、消亡了。
不幸中的幸事,神話的片段,還有賴詩人和哲學(xué)家這兩種人來加以保存??墒牵麄兊谋4嫔裨?,其目的原不在于神話的本身。詩人賦詩以見志,運用神話資料在他們的詩篇中,不過是使他那“志”表達得更為深透,在命意行文的時候,不免就有所潤飾和修改。所以魯迅先生稱“詩人為神話之仇敵”⑦,不是沒有緣故的。哲學(xué)家也是一樣,他之引用神話,原意無非在闡明他的哲理,所以也就難免有改變神話本貌以適合哲理闡述的地方。例如《莊子·逍遙游》里鯤鵬之變的一段描寫,如果不加以仔細的考校,誰都會以為這不過是一段寓言罷了,不會把它當(dāng)做一段神話來看,實際上它卻是一段相當(dāng)古老的神話。又如《列子·黃帝篇》的華肴氏之國,《湯問篇》的終北國,都是優(yōu)美的神話,然而卻被哲理化得很厲害,乍看之下,幾乎是有些枯燥無味了。
雖說如此,我國零星片段的神話,賴詩人和哲學(xué)家保存下來的確也不少。如屈原的《離騷》、《九歌》、《天問》、《遠游》等,這些瑰麗的詩篇,遺留給我們多么豐富的神話和傳說的資料??!尤其是《天問》一篇,陸離光怪,天上地下,無所不包,惜乎限于詩體的形式,又全是問語,索解為難。從一千八百年前東漢時第一個注《楚辭》的王逸起,就已經(jīng)不免望文生義,多憑臆說,后來的人更是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不過,如果我們下工夫去研究它,還是能夠?qū)こ龃篌w的端緒的,已有不少學(xué)者在這方面做出成績來了。哲學(xué)家保存的神話傳說,除了“不語怪力亂神”的孔老夫子的門人弟子所記的《論語》里實在找不出什么以外,其他如《墨子》、《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淮南子》、《列子》里都可以找出不少。就連《孟子》和《荀子》里也可以找出一些古代傳說的片段。《荀子·非相篇》里對于古代圣主賢臣(有些其實就是神)的形貌的記述就足以供研究神話者作為參考。當(dāng)然,保存神話資料最多的,還要算屬于道家的《淮南子》和《列子》。《列子》雖是晉人偽作,可是晉代終究去古未遠,神話之傳于民間,見于典籍的,想來也還有著不少,這就是《列子》所采錄以入書的,修改可能有之,臆造則恐未必(因為作偽書者還是想取信于時人,如果臆造,哪能使人完全相信呢),所以我們還是應(yīng)該相信《列子》里的神話資料仍是相當(dāng)有價值的神話資料。
至于神話轉(zhuǎn)化做歷史,現(xiàn)在我們也要替歷史學(xué)家說幾句公道話。從消極方面來看,神話轉(zhuǎn)化做歷史,自然是神話的一種損失;但從積極的方面看,這種轉(zhuǎn)化,未始不可也算是神話的一種保存。我們現(xiàn)在從《尚書》、《左傳》、《國語》、《周書》等先秦史籍中,還能清理出不少有用的神話材料,有些一時弄不明白的,還可繼續(xù)清理。這也得歸功于古代歷史學(xué)家有意無意地替我們做了這種轉(zhuǎn)化工作,否則就連這點歷史化的神話材料,也許會由于其他原因散亡了也未可知的。
① 《尸子》(輯本)卷下:“子貢問孔子曰:‘古者黃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此謂之四面也?!?/p>
② 見《韓非子·外儲說左下》。
③ 見《路史·后紀十》注。
④ 見《左傳·襄公四年》。
⑤ 見《書·堯典》。
⑥ 見《路史·后紀四·蚩尤傳》。
⑦ 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篇“神話與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