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開始在許多城市的書店里看到艾卿的名字,我買下了每一本有她名字的書籍,它們占據(jù)了我行李袋的一半空間,但我卻從來沒有閱讀過它們。艾卿生活閉塞,隕城人尚很少見到她,她的書總是彌漫著明麗的翠色,像我們在后山看到的那片山色。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我在廣西玉林度過了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在那里,我畫了我最后一張油畫,我的主人公第一次成為一張巨大的沒有性別的臉,這個人的眼睛睜得很大,兩腮單薄,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層雨水,淡薄而清明。
在新千年鐘聲敲響的剎那,我怔怔地端詳起了這張畫,仿若一個休止符,我迫切地想要回到從前的地方。我把那張畫壓在行李袋的最底層,回到了我和父親居住過的山城。
這時候,山城已經(jīng)沒有人認(rèn)識我了,我篤篤地踏上那座所幸沒有拆掉的木質(zhì)居所,在無意間踏進(jìn)了當(dāng)年父親藏匿一些東西的地方。在一面旗幟遮住的大相框里,我看到了卷起來的畫作。一如十一年前我離開隕城的前夜,看到的叔父當(dāng)年的畫作。
但迅即的,在那張畫里裹著的另一張上的落款,赫然寫著那個名字。
蘭夕。
我突然憶起,十五年前,父親呢喃的姓名,它們伴隨著張嬸不絕于耳的呼叫將我?guī)Щ仉E城,帶回我在那里的每一個瞬間。
然后我就聽到朱姨說,蘭夕也是在這個年齡就去世的啊。
兩張卷著的畫落地的那一剎那,我看到附著厚重色彩的畫,抖出了幾粒暗紅色的顆粒。我再一次撐開了這張畫,清楚地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女人臉,迷蒙而清朗。
我聽見淅瀝的雨水在我的心里此起彼伏的呼喚著,我的雙手垂了下來,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那個名字。
鐘墨然。
我知道,這是叔父的名字。
我在山城最深沉的一場夜色里,觀望這天空最后一抹夕陽的沉醉,在它漸漸消融在最深處的遠(yuǎn)山里時,我把那些畫裝進(jìn)了我的行李袋。
我緩緩走下樓梯的時候,一支附近的施工隊很驚訝,他們問我是不是這房子從前的主人。
我沒有理睬他們,一個人背著那支跟隨我十多年的巨大的行李袋漸漸遠(yuǎn)離了那座關(guān)閉了數(shù)年記憶的房子。
乘船離開這里的最后一刻,我看了那座房子一眼。然后就對漁夫說,帶我去岸邊。
拾壹
我找到了那箱書稿。
在小女孩不知所措的目光里,我翻開了那張夾在數(shù)本書稿中的那本我未曾讀過的文字。在賣石榴水的女子時近時遠(yuǎn)的叫賣中,我仔細(xì)辨認(rèn)著已經(jīng)模糊的字跡。
在每一行的間隔,我清楚地看見艾卿的字跡,它們密密麻麻的排列,像是在縫紉著歲月的瘡疤,將它充實,變成一具更加豐盈而飽滿的生命軀體。
第二天的凌晨三點(diǎn),我讀完了整本書稿。這是整個書箱里最厚的一本。艾卿的縫合和父親的語言悄然地柔和在一起,像是天邊的兩朵云,形影相隨。
我抱起熟睡的小女孩,下了樓,整個隕城在這時還在酣睡著,我看見朱姨的臉在夢里宛然地微笑著,我相信她是看見了叔父,她未必不知道艾卿是蘭夕的女兒。在蘭夕猝死的那天夜里,她一個人在醫(yī)院里等待叔父,但叔父只是對她說,回家。
他們像親人一樣生活了十多年,直到皺紋悄悄連綿了兩個人的無聲歲月,把他們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像盤桓的根須。
蘭夕和叔父是美術(shù)學(xué)院的同學(xué),在大一那年跟叔父來到了隕城,卻在三年之后離開叔父,和我父親到了山城,在父親的記憶里她總是笑得很絢爛,但他們誰都不知道蘭夕生著如此嚴(yán)重的病癥。蘭夕知道自己的病時,離開了父親,一個人回到隕城見了叔父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