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花(1)

花事 作者:盧曉梅


捷生又在硅谷的高速路上堵了車。夏天的日頭已經(jīng)上來了,眼前的車流好像是一條黑色的爬蟲,在陽光底下油汪汪地往前挪著。他突然想到自己也是那黑色的爬蟲里面肥碩的一節(jié),跟在里面,先吸一口氣,再吐一口氣,然后就“呼哧呼哧”地往前面走。那無名的焦慮變成了一條青花小蛇,優(yōu)雅地盤在捷生的腦殼上,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把頭探向他的脖子,去尋找那致命的所在。捷生在后視鏡里看見自己,他的臉是不動聲色的,眼神專注而充滿耐心。車流里有剃須、刮臉的男人,也有畫眉、涂口紅的女人,捷生自從升了部門的主管以后,就寧可早起幾分鐘,也不想在車里弄出那副狼狽相。

捷生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卻還是單身。有一次,他在路上堵了很長時間的車,百無聊賴地一側身,看見身旁那輛寶藍色的紳寶車里,有一個紅衣女子。捷生在硅谷很少看見穿紅衣的女人,所以略微地驚艷了一下,故意插到她的前面去,戴上墨鏡,在后視鏡里看著她。捷生本來是個極穩(wěn)重的人,但因為是在自己的車里,一下子有了冒險的勇氣,他把車開到了那輛紳寶的后面,慢條斯理地跟著她。那女人在離他公司不遠的一個出口拐了出去,捷生跟著她,一直看到她在MACY’S服裝店門口停下車來。她斜著身子出來的樣子還是美艷的,但等她一站直了,捷生卻發(fā)現(xiàn)她頂著一個跟她上半身毫無關聯(lián)的、碩大無比的臀,這使得她走起路來都有些滑稽了。捷生悶在自己的車里,有點尷尬,又有點想狂笑,他馬上去給自己買了杯咖啡,回到自己的公司里做他的正人君子去了。

捷生是二十年前到美國來的。他做事的公司去年上市了,他把手上的股票兌了現(xiàn)金,在古樸蒂諾買了一幢三十幾年的老房子。古樸蒂諾在硅谷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人區(qū),他的房子靠著山,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山上走下來的鹿,他總是彬彬有禮地給那些鹿讓路,一副體面人的架勢。捷生的后院是日式庭院設計,從正面望出去,可以看到幾步臺階,有一條碎石小徑靜靜地攀了上去,它的兩邊是灰石頭的燈和蜿蜒成盆景狀的松樹,但若跟著那小徑稍微走幾步,就可以看到房子朝南的那一側有個小游泳池。這游泳池本來就跟這日式風味不搭界了,原來的主人偏又在游泳池的邊上種了一株莫名其妙的桃花。春天來的時候,滿樹嫣紅的花朵開得沒心沒肺的旺,每一朵花蕾的深處都好像是點了一顆朱砂印那樣的媚。捷生的朋友林超帶著太太欣悅來他家里玩,林超一看到那桃花就說:“你最起碼應該去找棵櫻花才配齊了這日式的風味啊。你不嫌這桃花在這兒搔首弄姿壞了你的風水。”

捷生聳了聳肩:“我倒還是喜歡這桃花的人氣?!毙缾偼屏艘话蚜殖逶捳f:“好了,你懂什么,說不定眼睛一眨,捷生就走了桃花運了呢?!?/p>

其實,捷生更愿意在冬天的時候,等這桃樹的葉子都落得一點不剩的時候,搬出一把躺椅坐在游泳池邊上曬太陽。他幾乎有些病態(tài),那樣的喜歡看這株沒有了葉子的桃樹。晚上的時候,他如果喝了酒,就會走到庭院里去,拉開蓋住游泳池的帆布,看著那株桃樹留在游泳池里的倒影,冬夜的月亮就像是倒進啤酒杯里的一粒冰塊,除了寒冷,沒有別的用處。這樣的時刻,是慘淡極了,慘淡到連捷生的靈魂都失去了要躲藏的興致。捷生沒料到自己在這種時刻還會去想二十年以前的事,想起那次他去美國使館簽證,他和晨蕓排了一個通宵的隊伍,晨蕓趴在他的胸前睡著了,好像一只天真無邪的小獸。他輕輕地撥開她濃密的發(fā),看到她小巧的耳朵上,有兩粒紐扣一樣精巧的耳環(huán)。捷生拿到簽證的時候,兩個人興奮地在馬路上狂奔起來,連公交車都坐反了方向。晨蕓用完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幫捷生準備了出國的行頭,她跪在打開的皮箱上,把刀、砧板、鋼精鍋、棉被都塞了進去,塞不下的衣服又逼著捷生穿在了身上。還好捷生走的時候是冬天,他在候機廳里實在熬不住身上的熱,就要了杯可樂。一個人高馬大的老外,身上只穿著一件短袖T恤衫,很悠閑地提著一個小巧的旅行箱從他面前走過去。捷生回過頭,看見晨蕓踮著腳尖向他張望,長頭發(fā)從肩上滑下來,半遮住她的眼睛。她的肩是柔弱的,有點滑溜,那牛仔布的包,一挎上去就滑下來了。捷生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晨蕓最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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