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婚后兩個月,把帽兒山的二叔接來讀書。父親輔導(dǎo)他,考上了齊齊哈爾醫(yī)學(xué)院,成為大興安嶺最早考上中等醫(yī)學(xué)??圃盒5膶W(xué)生。我出生的次年,全家從漠河鄉(xiāng)移居到三合站,然后又到了十八站林業(yè)局,最終定居在永安。不管換多少地方,父親的角色始終不變,一直是教書匠。只不過到永安以后,他做了校長。“文革”開始后,父母先后倒了霉。父親去“五七干?!?,母親因為來自中蘇邊境的漠河,被劃定為“蘇修特務(wù)”。父親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母親若是被拉出去批斗,我們在家就沒人管了。母親說有一回她挨完斗回家,一進屋,發(fā)現(xiàn)我獨自在炕上睡得正香,可枕畔卻盤著一條蛇!我們家在山腳下,那是夏天,窗戶敞著,蛇就是這樣爬進來的。母親說她被嚇得半死,以為蛇會咬我??墒沁@蛇繞著我爬了一圈像是給自己畫了個句號,溜出窗戶了。多年以后母親憶及此事,還一臉驚恐。我笑著對母親說我屬龍,蛇不好對同類下口吧。
母親說,“文革”一開始,她和父親就把被禁的書籍,用麻袋裝著,背到松樹林燒掉了。她回憶說,除了《紅樓夢》等四大古典小說名著,還有巴金、老舍和張恨水的小說。父親在我們小鎮(zhèn),按時下人的說法,是個另類。他喜歡拉小提琴,喜歡念詩,喜歡在“大地”干農(nóng)活時,采一把草甸子的野花吊在鋤頭或鎬頭下扛回家。他被“工宣隊”趕出學(xué)校后,竟然到塔河林業(yè)局找黨委書記說理,人家不待見,他就坐在辦公樓的臺階上控訴,說是黨委決策失誤,工人階級只會毀掉學(xué)校,撤掉他是錯誤的,早晚有一天還得用他這樣的人。
父親去糧庫后,和那兒的裝卸工打成一片。他的酒喝得更甚了,而且學(xué)會了打情罵俏。我們小鎮(zhèn)有一個叫田榮的女人,矮矮胖胖,倭瓜臉,屁股跟洗衣盆一般大,沒心沒肺的,整天跟鵝似的嘎嘎樂,男人見了她,都愛抱她一下取個樂子。父親落魄后,有一次喝多了,見著田榮竟然也伸出手臂抱她,而我家的狗在一旁跟著熱情洋溢地搖尾巴,路人見之,無不大笑,氣得我直想剁掉父親的手和狗的尾巴。父親在糧庫時,常揣著一兜黃豆回家,給我們炒豆子。我們說這是偷,他辯駁說糧庫的人都這么干,他不拿,別人會瞧不起。而母親參與“六大股”殺牛時,他也支持,是他深夜把牛肉擔(dān)回家的,說是老牛成了廢物,不能為生產(chǎn)隊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了,該殺。只是殺牛時,屬牛的他躲得遠遠的。
父親懂得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別人聊什么,他都能接上茬。小鎮(zhèn)人嫉妒他什么都能插上話,送他個“遲大白?!钡耐馓?。我討厭別人這么叫他,上初一時,有一天課間操,去水房接水喝,一個男生在我背后叫了聲“遲大白?!?,我怒火中燒,扔下茶缸,操起爐旁的一截松木桿,打算教訓(xùn)這個男生。他見勢不妙,撒腿就跑,我一路追出水房。男生腿長跑得快,我就把松木桿當(dāng)標槍一樣投擲過去。雖然沒命中目標,但把他嚇得哇哇直叫,溜出操場,下一節(jié)課都未敢上。從此后他見著我,躲躲閃閃的,再不敢當(dāng)我的面,喊父親的綽號了。
父親是個內(nèi)心情感豐富的人。他拉小提琴,往往拉著拉著,眼睛就會濕了。他寫毛筆字,也是寫著寫著,就要吟誦他喜歡的詩詞。而他喝酒喝到興處,會用筷子敲碗,唱起歌來。我們姊妹三個,他最喜愛的是我。每到春節(jié),他為鄰里寫對子,我會幫著他把《春聯(lián)集全》的書打開,裁剪紅紙,鋪展開來,讓他揮毫。待墨跡干后,再將它們一幅幅折疊好。除了做他的“書童”,我還在他的鼓勵下編春聯(lián),供他挑選。有一年我家的倉房貼的就是我創(chuàng)作的春聯(lián),我把父親的小名“滿倉”編了進去。父親寫完后,我點著條幅,怪里怪氣地叫了聲“滿倉”,他才反應(yīng)過來,又喜又氣地舉著飽蘸墨汁的毛筆朝我撲來,要給我畫鬼臉。
七十年代末,父親平反,又回永安學(xué)校做校長了。幾年的糧庫勞動,再加上戀酒成癖,他看上去衰朽了。他端酒杯時,手抖得厲害,酒常會溢出,不得不改用大號的暖壺蓋做酒盞,這樣就灑不了了。他也不像從前那樣愛唱歌了,他歌聲的翅膀在歲月的狂風(fēng)中,無知無覺地折斷了。他身上唯一沒變化的,是對工作的執(zhí)著。除了睡覺,他就待在學(xué)校,哪怕是禮拜天。他有時會說一些奇怪的話,比如說到毛主席,他則一聲長嘆,說英明的他最不該娶個戲子做夫人。提到林彪,他說叛國的人沒有好下場,可惜了他過人的軍事才能。他還常說要是不結(jié)婚多好,光棍一條,就可以像弘一法師那樣,做個出家人,青燈古剎旁,碧水青山中,遠離政治運動,遠離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干干凈凈了此一生。李叔同的《送別歌》,是他除了曹子建的《洛神賦》之外,最喜歡的詞了。父親一嘮叨他的和尚夢,母親就搶白他,說李叔同是半路出家,他也可以像他那樣拋妻棄子,遁入空門呀。父親連說那可不行,老婆孩子沒人照應(yīng),他不落忍。母親說,就沖你戀酒的份兒上,這輩子也別想當(dāng)和尚了!
父親過度酣酒,年僅四十九歲就過世了。他走的那天,老天好像在開音樂會,輕靈的雪花如音符一樣飛揚。怕他在那一世會凍著,我們?yōu)樗┥狭撕窈竦拿抟\、棉褲和棉鞋,這使他看上去像個襁褓中的嬰兒。他的形影不在了,可靈魂依然活躍,我們常常能從清晨起床的母親嘴里,聽到關(guān)于父親的消息。父親穿著中山裝去城里開會了,父親拉小提琴把鳥兒引來了,父親找了個模樣俊俏的女人給他做飯了,等等。母親幽幽訴說著,好像這一切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
我也常夢見父親。有一次,我在夢中見到他坐在溪畔的石頭上,身披袈裟,撫琴而歌。他的頭顱因為沒有一絲頭發(fā),在幽暗的森林中,就像一盞青白的燈。
2010年10月于哈爾濱
(《上海文學(xué)》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