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活在世上,只要大體上還過得去,不至于腥風(fēng)血雨,面目猙獰,被人愛上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費(fèi)事的倒是那個令她傾心的人,那倒真正值得考慮,需要她費(fèi)心去尋找,等待。有時候,幾十年的時光過去了,她依然沒有在人群里看到他的影子,他像傳說中的馬,充滿了極大的虛無色彩,蹄聲清晰,氣息遙遠(yuǎn),一切的跡象到頭來都是假象,蛛絲馬跡只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庸常而瑣碎的細(xì)節(jié)……當(dāng)然,無論找到與否,她都得活下去,可至此,她將重新改寫她的一生,活著的勁頭,深度,包括連續(xù)不斷的日常生活場景,都太不一樣了。找到他,是一種活法;找不到他,將是另一種活法,激情的飽滿與否也正在于此。當(dāng)那個人在她的期待中漸漸死去以后,她會變得更加恬淡,安詳,寬容與慈愛開始溢出她的體外,在祥和的目光里日夜蕩漾。眾口交贊,都說她是一個美麗賢惠的好女人,對什么都能夠容忍,他們不知道這么多年來她要找的一種東西一直沒有結(jié)果。她已經(jīng)不再等了,因為她已經(jīng)老了。不久以后,她終于享盡天年,帶著那具清心寡欲的身軀長眠在青草覆蓋的地下。
……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從路的盡頭搖搖晃晃地走來一個人。是的,他正是她生前一直要找的那個人,一匹不走運(yùn)的馬,天過正午他才滿臉迷惘地出現(xiàn)在空無一人的路上。他好像也在找她,他當(dāng)然什么都不會找到,他只能坐在搖曳起伏的青草上面休息了。墓地四周干干凈凈,連傳說中的幽靈都沒有,連一個象征著鬼魂的旋風(fēng)都沒有……疲憊,絕望,心灰意冷,這些東西像晚期的黃疸一樣從里向外輻射到他的臉上,身上,并最終將他徹底摧毀,消滅干凈——他是一個不趕趟的,沒有福氣的人。
想想她的從前,在她的桃花燦爛的愛情時代,一些不被她注意的閑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因為他們都愛她,所以他們認(rèn)為有理由每天見到她,并讓她也看到他們。他們天天在她的面前走動,敘述,甚至表演,一待就是很久,不斷地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做出形形色色的表情,當(dāng)他們感到眼前的空氣略顯沉悶的時候,他們就會誠心誠意地為她而幽默一下,說一兩個輕松的故事,甚至顛三倒四的格言。那時她清高如云端,她想,說什么輕松,本來就是一幫行尸走肉,有何沉重可言?是的,他們不認(rèn)為自己愛得很辛苦,他們覺得因為愛她而生活中充滿了實實在在的意義。
當(dāng)她無意中垂下視線,她忽然看到一個比她小得多的的少年站在她的面前——他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如傳說中的吹笛少年。現(xiàn)在,他正一往情深地注視著她,踮起腳,要求她看他。
現(xiàn)在,他就這樣站在我的面前。
窗外的花莖在雨霧中搖晃……我聽到沉悶的汽笛聲了,正在大霧迷漫的河面上飄蕩。雖然是這樣的季節(jié),卻并不顯得有多么潮濕,他的灼熱的呼吸使我感到燥熱不安,無論如何,我都得承認(rèn)這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
沒有人知道自己這一生中將會遇到什么。
近來,我常想起我的姑母生前最愛說的一句話。在回憶自己的經(jīng)歷時,她說,剛一下車,就遇到了愛情。那種東西像暖風(fēng)一樣朝她迎面撲來。有時,她又說,還沒起床,愛情就來了。在我的印象里,她的那種東西很有點兒程門立雪的色彩。姑母一生順利,愛情和榮耀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什么難題,一切都來得非常容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剛過中年她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