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出去吃過一次?!蔽艺f。
“是嗎?”他愣了一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吧?是的,那已經很久了……和那位家長說過話之后,我剛想活動活動,突然,電話又響了起來。不大一會兒工夫,怎么會有這么多電話呢?我拿起來,一聽到那清脆悅耳的聲音,我就知道是尊夫人打來的。她說她中午有事不回去了,讓你想吃什么,自己看著辦吧……說實在的,讓男人們自己動手弄飯,可是夠糟的。有一次,我剛把滿滿一鍋水燒開……”
“趙老師,”我說?!吧厦孀屧蹅兂哪鞘赘瑁銓W會了嗎?”
“你問這個?啊,快了,我想差不多了,再用不了幾天就能全部唱下來了。”他又掏出他的那塊手帕,拿在手里。“其實,歌詞我早就掌握了,就那么幾行,就像咱們國家的七律詩詞或五言絕句一樣?!彼f?!奥闊┑氖悄莻€曲子,唱著唱著,調子就跑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這很怪。”
“回去好好練練?!蔽艺f?!耙欢ú荒艹芰苏{。學生們唱得都很標準,當先生的要是跑了調,那真說不過去。”
“是的?!彼f?!翱墒?,歌唱需要真摯的感情,對吧?”
“那當然?!?/p>
“我對它沒有感情。我不想唱它,我連哼哼幾句都不情愿?!?/p>
“趙老師,你不會不知道吧,那可是一首友誼之歌,傳播的是國際感情——”
“呸!”他說?!拔覜]看出友誼在哪里。從第一行到最后一行,從詞到曲,全是……”
“回去對著鏡子練練?!蔽艺f。我將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我觸到了他的骨頭。我的手很熱,血在指頭里鼓脹。他感覺到我的手了,回頭看了我一眼,順從地點了點頭。
“注意口形與喉嚨的變化?!蔽艺f。
“是的,我連吃飯的時候都忘不了要矯正我的口型?!彼f?!拔疫@張嘴啊……我的妻子以為我牙疼,啊,我說她了,真是婦人之見。”
是的,我們不用心唱,只用嘴唱,甚至像戲曲那樣使用假嗓。
當年,在大學里的時候,系里的一位姓陳的先生給他的女兒取名叫曼。那個叫陳曼的小姑娘,我們都叫她阿曼,小曼。她的名字有源可溯,來自于托馬斯·曼。資產階級·曼。無產階級也有自己的曼,大嫚,二嫚。
去年冬天的一個上午,一場大雪剛剛下過不久,我接到了教育局俞局長的一封熱情洋溢的舉薦信,被舉薦的人是一位名叫薛隱的女大學生。俞局長在信中說,作為舉薦人,讓薛小姐來這里執(zhí)教,他是非常滿意的,于公于私,都相當不錯。淑陽中學的風氣像她的環(huán)境一樣優(yōu)美,人才輩出,隨便一塊磚頭,一座門樓,一只書柜,都能在上面讀到一段莊嚴的或令人警悟、令人心酸的歷史。信中除了稱贊薛小姐的美麗之外,并未涉及其他。為了國家——請多多關照。信的最后,俞局長這樣寫道。
為了國家?
多么明朗而又含糊的說法!教育當然是為了國家。撇開了國家意義的教育,只能是一種土生土長、自動明滅的山寨草莽。
我從椅子里站起來,視線落到窗外的幾棵枇杷樹上。天上落下來的大雪,使整個校園變得寧靜祥和,仔細深究起來,還有一種隱隱綽綽的圣潔。遍地白雪,書聲瑯瑯,火光溫暖明亮,令人安心。又是一年要過去了。
是的,很快就要放寒假了。然而,俞局長在信中明確寫道,薛隱小姐將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帶著自己的行李與書籍來學校報到。我不免有些吃驚。這就是說,整個寒假期間,薛隱小姐將要住在學校里,安頓下來,一直等到明年春天開學以后,才能正式上課。老天!這么急著風塵仆仆地趕來,難道她是一位無家可歸的姑娘嗎?為什么不趁著冬閑的大好時光與自己的親人團聚?不想團聚嗎?假期是荒涼的,黑暗的,其間的困難可想而知。冷清,寂寞,無所事事,還有意想不到的危險和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