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開手……我很想洗一個澡,就用張蕓用過的水,僅僅是為了多少浸泡一下。我來到浴室門口,看到浴缸里飄滿了白色的泡沫,大團大團的白色泡沫,像北方地區(qū)的那些正在解凍的河流…… 凌汛……
事實證明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而可笑的。整個寒假期間,薛隱一直住在寂寞的學(xué)校里,安然無恙。是的,真正的安然無恙。她有時出來買書,與書店老板也很能談得來,有時到河邊瀏覽兩岸的景色,在彎曲的小橋和斜仄的石級上閑逛。
一個人一生轟轟烈烈,大起大落,風(fēng)流多情,那不算什么。一個人一生什么事都不出,窩窩囊囊,唯唯諾諾,那其實也真叫奇跡。
中午一到,那些在河邊的紗廠、印刷廠和火柴廠里干活兒的工人們便都拖著各自的疲憊的身體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在街上,開始向四面八方蠕動,深入。他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人的臉色就像他們工作過程中排放出來的那種水流一樣枯黃而虛浮,似乎他們整天浸泡在其中,在水里作業(yè)。他們拎著飯盒或衣服,一群一群地迎面走來,粘稠,渾濁,有人將他們稱為黃泛區(qū),那是指他們集體的臉,麻木而無奈的群落。
在天氣最炎熱的日子里,街上的這些樹木上都不同程度地掛滿了煙塵,郊外的水塘和麥田一望無際,在風(fēng)中起伏。爾后,一場雨水會將那些沿街的樹木重新洗綠。街道還是多年以前的街道,人卻比原來多了幾倍。形形色色的人,絕大多數(shù)當(dāng)然都互不相識,仿佛是一夜之間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很小的時候,我看見過母親生豆芽。她在洗干凈那些光潔明亮的豆子以后,又將一塊濕布蒙在上面,然后對我說,好啦,它們要睡覺了,你也該睡了,總看著它們,它們是長不大的,會什么也長不出來……帶著滿腹的疑問與懸念,我不甘心地鉆進被子里。緊接著,母親熄滅了燈,房間里變得黑暗無邊。遠(yuǎn)處傳來沉悶的汽錘的聲音和低遠(yuǎn)的流水聲。夢中總有人站在岸邊觀望,涉水泅渡,落水而死。仿佛也是兩夜或兩夜以后的事,母親的盆里一下子突然長出那么多蒼白脆弱的細(xì)芽,密密麻麻,不計其數(shù),令人眩目。后來,巷口里的一位年老的盲人告訴我,胎兒的形狀其實就是豆子的形狀。他說,你以為你是什么?你不過是一顆豆子。我對他說,要照這么說,你也是一顆豆子。那當(dāng)然,他說,我們大家都是一些豆子,糊里糊涂地在這個不平坦的世界上滾來滾去,互相擁擠,碰撞,沖突,有的被生了豆芽,有的被炒熟了,又被扔進嘴里,最終進入大腸甚至結(jié)腸,大多數(shù)的被榨干了油,灰飛煙滅,消失在人類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縫隙里。
人與人互不相識,真是一件輕松的好事。假如所有的人都是熟人或朋友,那么,所有的人都會不可避免地被拖垮,累死。我不認(rèn)識你,是由于對你的珍愛,不想過早地使你衰竭而亡。陌生是安全的,更是善良慈祥的,其間充滿了憐惜與珍愛,延伸著生命的長度。
中午,我沒有回家吃飯,從學(xué)校里出來后,我一個人來到河邊。孩子可能在我的父母那里,也可能在張蕓的父母那里,不管在哪,他都不會沒有飯吃,一群人寵著他。
從河邊那幾家工廠里涌出來的下班的人群像一股飄忽不定的、軟性的氣流……我在水邊走著。記憶中,這股滯重、泛黃的氣流是陌生的,從來沒有與自己貼近過,就像遠(yuǎn)處的蘆葦和古渡一樣毫無瓜葛。在這樣的一群人當(dāng)中。當(dāng)然很難找到自己熟識的人。他們?nèi)缤瑥那澳甏锏哪切?zhǔn)備聚義暴動的奴隸或苦役一樣,一聲不吭地走著,目不斜視,心事重重。漸漸地,他們陸續(xù)在前面的深巷和路旁消失了。潮濕的河風(fēng)從旁邊吹來,我的眼前飄滿了彎曲而綠色的影子。這些人在離開工廠以后都要回到各自的家里去,即使遭遇再慘,也很少有人露宿街頭,這就是為什么一到深夜大街上就空無一人的原因。他們的區(qū)別只是在于路途的遠(yuǎn)近,在于回去以后將要面臨的那種狀況,有的家里雞飛狗叫,吵鬧不休,生活的程序和日常的器皿亂作一團。有的家里幽暗漆黑,冷清凄涼,窗外的荒草隨風(fēng)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