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魏馬(1)

梅雨 作者:呂新


這些日子以來,河水一直猛漲。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個令人喪氣的夢。在夢中,我跪在兩根白色圓柱之間的溫地上,被痛打五十大板……早晨醒來后,四肢酸楚,疼痛難忍。我咬著牙,幾乎咳嗽了整整一天,什么事都不想做。我不愿意相信打我的人是他們,可是我在夢中看到了他們的衣服和表情,這一帶只有他們穿那樣的衣服。我對自己說:那是一個夢,一個晦氣的噩夢,與夢較真是可笑的,可是,我那周身的痛楚是怎么回事?頭一天晚上睡覺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我不能面對,無法解釋。我的心涼了大半。我擔心是否有大禍臨頭,我甚至想到了那無情的死。這一切,難道已離我不遠了嗎?為什么我至今毫無察覺?我不是一個混混沌沌的愚人,我也曾善于捕捉那種微妙的光芒,那種蛛絲馬跡,為什么臨到自己的頭上一切就都不靈了呢?住在巷子盡頭的沈真如昨天死了,他為別人算了無數次命,卻從來沒有算出過他自己的劫數,他的命對他來說像一條黑暗的路,幽深莫測,模糊無邊。他的確沒有料到他亡命之日是在昨天,他總以為自己的時間還很多。前天,有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女人來找他,他與她一起吃了飯,隨后又到附近的華盛商行里訂做了幾身衣服。人逢喜事精神爽,接著,沈真如又購進了藍橋公司的股票。一個算命先生購買股票,這使他在生活中的位置發(fā)生了顛覆,本末倒置,一下子由裁決者變成了被裁決者。不過,他好像提前預測過了,他用必勝的口吻說七天后見分曉。這一次他似乎賺定了。然而,不可知的命運很快將他湮滅,使他提前做了古人。

自從做了那個不祥的夢以后,我?guī)缀鹾苌俪鲩T。我清心寡欲地在家里靜坐了幾天,回避所有的人,不和任何人見面,惟恐發(fā)生口角或碰撞,招來橫禍,惹出那種一鳥九命,一文小錢造奇冤的尸案。事實證明我的閉門謝客的做法是正確而靈驗的,日子很快就在那種平靜的光陰中過去了,不知不覺,輕松而安靜地向前滑去。

我對自己說,沒事了,災難看樣子已經從門前過去了。災難像一個形跡可疑的人,像一支出殯的隊伍,已經從我的門前過去了。下一站它去哪里,我不知道,具體去找誰,我更不知道。不過,那已經不關我的事了。我不是一個混混沌沌的愚人,也不是沈真如那種自以為參透了天機,實則是始終在黑暗中摸索,對什么都一知半解的人。我知道我是誰。雨水稍一收斂,我就從家里出來了。河水,房屋,小橋,空氣,外面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令人心怡而留戀。一段時間以來的靜坐和等待把我悶壞了,我多想出來與隨便一個什么人說上幾句話,哪怕是一只狗,我也愿意與它相互吠叫幾聲,過過做人的癮,大聲地說話,太聲地笑,響亮地咳嗽,大踏步地走路,看那明亮而彎曲的弧線從眼前清晰地拱起,直至消逝。我好像從來沒有做過人似的,從來沒有活過似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新鮮,有趣。街上雖然潮濕泥濘,但到處都是活靈活現的意義?;钪囊饬x。

一個人要是有罪,當災難到來時,那是躲不過去的,即使閉戶不出,在家里躲上幾年,那也無濟于事。老天爺是個明白人,很清楚誰是誰非。懂得量刑的分寸與慈悲的尺度。比如我,沒有罪孽,在家清凈幾天就果然沒事了。而沈真如就不同了,他經常裝模作樣地代表神說話,發(fā)號施令,滿口胡言,亂點鴛鴦譜。他是誰?他怎么能代表神?那么,報應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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