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周策田3(8)

梅雨 作者:呂新


一陣葡萄酒的氣息飄到床前。張蕓披著一頭濕潤的黑發(fā)過來了,她站在床前打量了我一下,我的那種熟睡的姿勢使她放棄了說話的打算,她開始窸窸窣窣地脫衣解帶。她的手臂碰到我了,晚間的酒液使她的皮膚發(fā)紅發(fā)熱,隱隱灼燙。熄燈之前,她并攏雙腿,出神地打量著身上被絲帶勒出的幾道印痕,從胸前一直瀏覽到腳尖。不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熄滅了,房間里短暫地黑暗了一下,接著,她打開床頭上的一只小燈。燈的光暈有一只寬邊草帽那么大。燈光簇擁著張蕓的上半身,從對面的一只鏡子里望去,她的頭上仿佛有一部分是柔軟而凌亂的白發(fā)。她自己似乎也被鏡子里顯現(xiàn)出來的那種不祥的物證嚇了一跳,立即將身體側臥,視線從對面的鏡子上移開。房間里一片寧靜。她躺在我的身邊,東風不與周郎便,燈光和鏡子的共同作用使她的美貌受到了威脅和損害。

“完了?”我說。

“啊,總算完了?!睆埵|說。聽到我的聲音,她立即翻身起來,側臥著,胸脯露出一半。她似乎有點兒口焦,目眩?!拔页承涯懔藛??”她說?!澳悴恢麄冇卸嘤憛?,所有的人都像藤葛一樣纏著我……”

聽得出來,她的興致很好,尚無睡意,依然沉浸在不久以前的那段令人迷醉的時光里,很想盡快物色到一個合適的對象,然后打開話語,傾其大半。她將一條腿抬起來,橫在我們兩個人的身體上方,抱怨她的腳都走腫了。從下午到深夜,有多少衣冠楚楚的先生請她無論如何賞光,與之共舞,那都是些彬彬有禮的人。

“……我能拒絕嗎?”張蕓說。

“絕對不能?!蔽艺f,“絕對不可以?!?/p>

是的,絕對不能那么沒禮貌。這還不包括那些根本輪不上手的。當然,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注定有一些人要倍受冷落,命中注定他們是角落里的幾只灰不溜秋的老鼠,無人理睬,無比沮喪,盡管他們也在場,但一直被排斥在中心之外。哪能人人都是紅心呢。

張蕓輕輕地晃動著那條翹起來的腿。生了孩子以后,原先的那些藍色的靜脈奇跡般地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彈性很好的皮下脂肪,光潔,熱烈,旺盛,豐滿,腹部柔軟而微微隆起。女人的肉體永遠值得贊美,男人自不必說,就連她們自己也往往會因自戀而情不自禁。

“小建是什么時候睡的?”張蕓說。她抬起身體,將她的臀部放到我的手下面。裸露得原野,濕潤,蓬勃,生機盎然。

“他不知道他媽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另外,他想要一個東西,我們都沒注意?!?/p>

“是你沒注意?!睆埵|說?!帮w機我已經(jīng)給他買了,就放在我的辦公室里。你沒事可以給他講個故事,別老說我的壞話。孩子是我的,母子連心,你不可能像拉隊伍一樣把他拉到你那邊去。”

嘩變?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整個晚上,我們事實上一直都在說故事,一直都在故事里進進出出。一個一個的故事,一連串的故事,互不關聯(lián)的故事,自相矛盾的故事。在有的故事里,我們能看到我們自己那糟糕的影子和含糊不清的聲音。先是,徐偉元和胡貞貞的故事,黑發(fā)變白發(fā)的故事。不管承認與否,我都覺得在某種程度上,在某一個點上打動了我。然后是那個幸存者的故事。奄奄一息,來歷不明,本來還活著,有人卻已為他蒙上了象征死亡的白布,令人難以置信,難怪連在場的那些見多識廣的警察和記者們也不得不承認情形有些不可思議。兩只準備結婚的“熊”,它們都還蒙在鼓里,兩位年幼的,尚未涉世的親家之間便已出現(xiàn)了摩擦和分歧,前景不能說很妙。復雜的佐料。凌亂的內衣。德國人的飛機。銀灰色的外殼。十二節(jié)電池。離開地面五六尺。熊熊大火。描金的樟木衣箱。兩個人做夢的故事。三條腿的故事。四條腿的故事。微暗的火……我的手貼著她的皮膚,如同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在平原上或細雨濛濛的水鄉(xiāng)里漫無目的地閑逛,迎著落日,背朝樹林。一切都應該是熟悉的,不需要停下來向人問路,打聽前面的方向。由此一直向上或向下,都是要到達的地方。大堤,吊橋,壕溝,鼓樓,車站,碼頭,水面上漂浮著某些來歷不明的船,落日下的村鎮(zhèn),古樹,白橋,黑水,炊煙,露珠,汽笛,書信,獎狀,死亡通知書,良民身份證,鄭板橋,乳房,最小最嫩的筍,濕潤的陰部,紫色的折邊,露珠在花蕊上滾動……

“你和孩子吃什么了?”張蕓隨口問著,將那條舉起來的腿放下,纏繞著,她的眼睛快要閉上了,一副強打精神的模樣。我們什么也沒吃。我看看自己的手,明亮的油脂與光澤來自她的身體深處。我原以為我是心滿意足地從白色的蒸氣里走出來的,后來才發(fā)現(xiàn)牛肉幾乎是半生的,老而不爛,作為防御之物或許能派上用場。我和小建一人喝了一肚子湯。這兒不是愛爾蘭,是長江中下游平原,人們從來不吃小牛肉。一頭含辛茹苦的母牛生一只小牛容易嗎?像富人喜得貴子一樣隆重而不易,誰舍得將正在成長中的小牛橫于刀下,僅僅是為了一個粗鄙的吃字。除非它們自己中途夭折,逢遭不測。多少年來,平原上那些謹小慎微的人們從來不干那種傻事。從前曾經(jīng)有一位財主,每天夜里起來三次,像軍官查哨一樣查看牛棚的動靜,諦聽四周的風聲。他家的每一頭牛的角上都系著象征吉祥如意、長命百歲的彩綢,他希望它們永遠活著,永遠年輕能干。那些披紅掛綠的牛,仿佛每天都在過節(jié),大搖大擺,喜氣洋洋。那位財主還是一位教徒,是村里教堂里的??汀?墒?,有一天,他的最能干的一頭牛忽然死了,整整一天,他坐在雨后的墑垅之上,獨自傷心流淚,暗下決心。第二天,他就不再去村里的教堂里去了,他不再信西方的天主了,他棄暗投明,轉投明主,西屋里供奉著王母,東屋里供奉著觀音,正廳里是關帝。還有人勸他供奉孔夫子,他沒有聽??追蜃佑植还芘?,更不熟悉農事。一位本家的叔公對他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就對了,當初你就是胡鬧,中國人不信中國的神,非要去信西方的神,當了漢奸不算,一群牛沒準都得賠進去。從此以后,他平安了。如煙的白霧只是故事里的一種背景。

中國的神保佑中國的牛,凈瓶里的甘露滋潤著大江南北的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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