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家陵2(2)

梅雨 作者:呂新


是的,有一種東西正在遠遠地到來——但不是臺風與潮汐,而是人們?nèi)找娉墒斓挠?,如七月的河水,不斷猛漲,從我們的五官和想象之外溢出。

我把她看作雨中的丁香——我看到她的臉紅了。天晚了,她從光暈中站起來,整理著裙子,她要走了。外面飄著細雨。這個年齡的女人,詩歌已經(jīng)很難將她們打動,哪怕是一首不朽的傳世之作,哪怕出自神之手。

我想對她說,事實上她不僅僅是丁香。我在表述這種意愿的時候遇到了困難。丁香是這樣的一種事物,有韻而無光,而她是有光的,光韻兼具。她的神情,她的體態(tài),她的肌膚……丁香所有的神韻她都有,丁香缺少的正是她的那種光。是的,丁香的芬芳只是花木的芬芳,而她的……前一種芬芳使人迷醉,后一種芬芳遠遠地到來,令人渴望墜落。我想我是對的。一個人從謬誤中出來,只畏懼眼前和身邊什么都沒有,一只手伸出去,從指縫里穿過去的是雨,是初夏的空氣和天井里斜仄的光線。

我不是沒有想過,有可能的話在她的身邊熟睡一千年,身體如從前的玩具。當我最終醒來,她手里的水已經(jīng)不滿了。她還坐在從前的那個位置上,裙裾飄舞得如同最初的那個微雨的傍晚。石榴紅裙只是我從前人那里接受的一種最鮮艷最浪漫的文化遺產(chǎn),它旋轉(zhuǎn)在已逝的歷朝歷代,香風撲面。遠遠地飄在深閨和彩車之外。瑰艷的記憶在明滅中延續(xù),不斷地復活在一代又一代的她們的身上。展開歷史,展開陸陸續(xù)續(xù)的美人軸,王朝的黃昏因她們的嘆息而變得格外憂傷,令人心碎,國家的慶典因她們的香消玉殞而黯然失色。她們的身影固定在水榭亭臺之上,鎖在畫屏之后,飄飛的紅裙不斷地從花木深處的綠云紗窗外悄然閃過,她們的明麗的笑聲至今回蕩在國家的花園里……這樣的國家永遠是最美麗的,這樣的家園令人安心。與她們一同逝去是令人安心的,化作她們?nèi)柜障赂袀募t泥也同樣令人安心。

事實上她從未穿過石榴紅裙,她不是一個十足的古典主義者,她不喜歡披紅掛綠,她的長長的頭發(fā)是黑色的,烏亮的,她的長長的絲襪是黑色的,透明的。她喜歡走時無誤的金表,又迷戀從時光中滑落出來的古老而典雅的手鐲。在光線黯淡的房間里,她的臉上一直駐留著過去的圣潔的光,而她的兩條微微分開的修長漂亮的腿卻飽含著無限的熱情,常使人想到潛伏在她身上的另外的一面。在我的面前,充滿靈性的、雙重的光線不斷地變化著……在這以前,我一直不相信一個人能使另一個人不動聲色地獲得復活——

我以為那是神靈的事。

近來我常面對陰濕蒼白的窗戶,為了長眠的母親,也為了她,我學會了繪畫丁香,栽種與盛開與我有關,她們呈現(xiàn)在雨中。兩個女人,一樹繁華,露珠滾滾,夢想遍地。我曾在細雨和炊煙中勾勒她的身影,她來自一朵最遠的云下面,在一片林立的桅桿中閉著眼睛長大,早年她曾騎著馬在林中穿行,從河邊走過,她的光照亮了高聳的馬背,使之光滑如水。自從在河邊看見那光,我??匆娢艺驹诹林?,所有的白天和夜晚都在深遠之中變化。我之所牧,已不再是蒼白瘦弱的羔羊,只見滿目珠圓,曲線跳躍,那兒的丘陵,遍地蜂蜜,漿果累累,那兒的小山,層林盡染,四季金黃。

有些事情需要兩個或兩個人以上的共同知道,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而另一些事情只要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不需要,也不能有那么多的人都知道。有些話只能在吃飯時說,有些話只能在詞典里說,有些話只能對著鏡子說,有些話只能在親人的小白花前說。還有一些話,既不能在寫信時說,也不能在歡樂時說,更不能在聚會閑談時說,只能在夢里無言地復述。有些話必須要對別人說清楚,有些話則永遠沒有出籠的機會,訴諸于眼淚也無濟于事,只能說與手,或者埋在心底,等到最后與身體一起腐爛,消亡,誰也不會知道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一席話,那可能是真正的難言之隱,它略具雛形,不便長大,無緣面世。有些話像開花的植物,脆弱而疏松,陽光、水分和土壤缺一不可。某種時候,你不一定多么清楚,要準確地區(qū)分和辨別它們是困難的,因而,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要盡量多說一些話,對別人,也對自己。有些話說在雨前,每一句都因潮濕和晦暗而變得抽象,模糊,不可思議。有些話你說過以后就立即忘掉了,在座的某個人卻永遠地記住了,那回音會在一個時期內(nèi)籠罩他的左右。有些話一經(jīng)出口,你立即便黑了,漆黑一團,滿面煙塵。有些話說的是一個人的晚年,從頭至尾彌漫著紫殷殷的意義,說過之后便老態(tài)龍鐘,白發(fā)蒼蒼。

在陰暗漫長的雨季,在傍晚一樣的光線里,人與人難得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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