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周策田4(1)

梅雨 作者:呂新


從遠處看去,彎曲的萬河橋是一道優(yōu)美而堅實的弧線,圓滑周密地浮現(xiàn)在水上。它兩端的街道在某些時候飛揚著彌天的塵土和疏松的人影。及至走上粗礪的橋身,那優(yōu)美的弧線突然消失了,仿佛跌進了水里。橋身其實是平坦的,像一張夢中的婚床一樣放肆而令人安心,一頭通向荒唐不羈而又道德纏身的祖先,另一頭連接著眾多渴望墜落的新時代婦女,友情為重。它上面的重重蒼苔和歲月的轍印可以讓人懷舊,追溯往昔的時光,也可以無傷大雅地忽略不計,徑直走向彼岸。事實上,拋起來又落下去的萬河橋更是一柄剪徑的彎刀,均勻地將雨中的城市切割成東西兩半,本地的報紙稱它是愛的等分線。是的,這個說法比較準確。從地理上來看,萬河橋占據(jù)的位置是公平的,不偏不倚,從其他方面來說,它相當準確地劃分了貧富,標出了懸殊,貧窮和富有均到此為止。試想,如果橋的位置再偏東一些.城市貧民和失業(yè)工人的面積將不可避免地再一次擴大,順延,那怎么不會令人感到不安?如果橋的位置過于偏西,那意味著城市中的富人將成倍地增加……因而,后一種假設尤其是荒謬的。

橋西是貧困的。

人們懷揣著家中所有的積蓄在街上徘徊,觀望,在雨中奔走。

大面積的綠水在腐爛的邊緣地帶閃著波光,水面上浮著油。很小的時候,我以為青山綠水是人世間最為潔凈的事物,人到中年以后才猛然發(fā)現(xiàn)綠水僅僅比黑水略好一些,它們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也僅僅是烏鴉與麻雀的區(qū)別。麻雀有足夠的自信和理由嘲笑烏鴉,后者黑得像屢遭厄運戲弄的農民,絲毫談不上體面和考究。與后者相比,前者一身紫色,微亮,典雅,矜持萬分,像一件名貴的飾品,充滿了古典意義。

我來橋西看望尤健。

不幸的尤健,前天在回家的途中被一輛來歷不明的摩托車撞成重傷,昏迷了一天一夜……電話是尤健的妻子妻子麗娜打來的……雨下得很大。電話里的那個聲音是活潑而濕潤的,仿佛跳躍在雨中。我的跟前跳了一下。

過了萬河橋,沿著舊日的河堤走了一段以后,我來到那片最為密集的房屋中間。這一帶人口眾多,房屋的結構千奇百怪,河汊水網閃著陳舊的、灰燼似的暗光。當機械制造業(yè)和紡織業(yè)股份有限公司遷到萬河橋以西的這片有利地形上的時候,這一帶的居民曾做過一段短暫而忘乎所以的富貴之夢。那時候,人人都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判斷和嗅覺,因為,財大氣粗的船舶公司和紡織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幾乎同時從天而降,突然間座落在他們中間,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公司帶來了技術和裝備,金錢和觀念,帶來了暗妓與文化掮客。大批的水泥和玻璃,新型建筑材料,紛紛從駁船和大型的貨輪上走下來,出現(xiàn)在河邊的碼頭上。之后,象征經濟繁榮的大樓迅速拔地而起,廠房的米黃色的圍墻接連不斷地向前蜿蜒,伸向遠方。地盤在逐漸擴大,美好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流傳在萬河橋兩岸。好的消息足以振奮人心,噩耗有時候也同樣令人快活。大樓內的燈火常常徹夜通明,罪孽,陰謀,伴隨著生絲的價格和忽升忽降的經濟指數(shù)。

那時候,橋西一帶的人們都不同程度地將自己劃進了那個圈子里。是的,人往高處走嘛,誰愿意往貧窮的爛泥塘里出溜,說自己的住處就在公廁附近,說自己的生活圈子,社會關系是天底下最濫最貧窮最不堪的一道直線?人人都有權利相信自己就是國家的棟梁,社會的上層,掙扎在生活底層的人們就是這樣依靠著美妙的想象和朦朧的念頭開始從下面往上翻滾,涌動,咕咕地冒著水泡,心里默念著與上升有關的語匯,一次失敗,多次重復,有時候,他們剛剛浮出水面,還沒有來得及呼吸和觀望一下,立即又被無情地重新打沉下去。打擊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有天真的傻瓜才會相信那是突如其來的偶然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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