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shí)，不堪歲月已如書頁輕輕翻過，世事一新，他重又回到心愛的書桌前，卻不能再是綠袖的五陵少年。狀況好了，也注重保養(yǎng)，每餐桌上必有一盤魚，她卻寧肯幾根咸菜下一碗飯，也從來不碰一筷子。

他一眼瞥見也覺奇怪，飯吃過也就忘了。

風(fēng)來雨往，她仍丑，老了反而受看些，他的舊歡新愛又漸漸是夢里夢外一場大夢。他早已學(xué)會隨心所欲不逾矩，她也恒是不聞不問，日子便也太平無事。

兒女都已成人，最小女兒的婚禮上人家恭喜他們道：“以后，老兩口可以享點(diǎn)清福了。”她卻在半個(gè)月后驟然倒下，是肝癌。

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家突然如原始森林般曠野陌生，他不知道電燈開關(guān)在哪里，廚房里所有用具，沒有一件他會用，失去她，他竟如孩子一樣茫然。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她的天空，原來反而是她，以柔弱的雙臂，為他擎起整片天空，容他在天幕下如野馬自由地馳騁。

她要增加營養(yǎng)，又不能吃油膩，醫(yī)生囑多吃魚。他平生以來第一次下廚，好不容易弄熟了一條魚。她卻只閉目搖頭，“我不吃?！?/p>

家人百般勸說，直到他大發(fā)脾氣，她才勉強(qiáng)喝了一口魚湯，立即翻腸倒肚大吐，狂亂地?fù)u頭，斷斷續(xù)續(xù)說：“苦……苦……”她隨后便陷入長長的錯(cuò)亂，卻在每一個(gè)醒的間隙里喃喃著：“苦啊……苦啊……”

一個(gè)月后她過世，他清點(diǎn)她的遺物時(shí)，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竟有記日記的習(xí)慣，清清楚楚記載了他每一次的外遇。

她曾跟蹤他一直到那女人家的樓道。門將恣意的男女遮掩，她既沒有勇氣去拍門叫罵，卻又不甘心就此離去。躲在暗黑的公共廚房里，看見腳盆里誰家養(yǎng)的一條活魚，已經(jīng)快窒息而死，掙扎著，扭擺著，嘴急切地一張一合，全是無聲的吶喊：“給我氧氣?！?/p>

她說：“他就是我的氧氣呀，可是他不肯給我，我想，我也就是那條快死的魚吧。”

他將她的日記隨她一起火化，仿佛希望她可以借此收回她的悲傷與怨苦。凝視著青煙緩緩?fù)鲁?，他緩緩蓋住臉，終于失聲痛哭。

四十年來，他始終當(dāng)她是生命里一件可有可無的存在，仿佛一張桌子，一把板凳。卻忘了，再丑的女人，也有一顆細(xì)致的女人心，和尊貴的、不容受傷的靈魂。

她活在他的冷淡里，像一尾活在陸地上的魚，焦渴瀕死。他是她的氧氣呀，他卻不肯給她。直到他永遠(yuǎn)失去她，仿佛生命中的一切都已抽身而去，只剩下一片真空，他才恍然知道，原來，她也是他的氧氣。

只是，他的愛，來得太晚了，而此后余生，他都將是一條瀕死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