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秋子
我看過文慧編導的一些民族舞,像《紅帽子》《算盤》,已成東方歌舞團的經(jīng)典劇目。她是東方歌舞團有個性的舞蹈編導,曾經(jīng)被國內(nèi)影視、舞臺請來請去到處編舞,正火爆呢她收回了自己。我們就此談過很多,她說她感到內(nèi)心絞痛,那些深刻于心的東西日久天長似已釀造成形,她感覺必得通過一種與過去完全不同的、了無舞蹈痕跡的方法來表現(xiàn),她自己越來越想要那種生活狀態(tài)里的東西,她意識到這才是真正賦予她及其作品個性的東西。我參加她的訓練以后,確實感覺到:以往二十多年跳或者編導民族舞、東方舞的經(jīng)驗,有益的她都努力吸收,多余的,她一感覺到就把它們從自己身上剝離出去。而且她做的時候非常自覺。我們每做一種練習,她都注意朝自己追求的方向走,有時,她不滿意自己或別的舞蹈員做的動作,停下來,說:“我們這樣不行,太知道肌肉怎么使用了,特別做作?!庇谑侵刈觯敝琳业礁杏X。
她對現(xiàn)代舞的認識和實踐相對成熟以后,建立了這支自己的訓練基隊,使用她的方法訓練、交流,要完成具體作品的話,就轉入非常排練。她這些年去北美、歐洲和亞洲其他國家學習、排練、演出,身體前所未有的柔韌,筋脈能夠打開到從前年輕的時候天天練功都沒能達到的程度,她自己也覺得身體出現(xiàn)了奇跡,有時她很感慨地說起從前。參加現(xiàn)代舞《生育報告》排練的北京現(xiàn)代舞團一位舞蹈員說,1966年文慧給他們團做練習,文慧的動作還是硬硬的,很猛,中間和緩的東西持續(xù)不是很多,也持續(xù)不了多久,可現(xiàn)在,文慧的身體里好像要什么有什么。
我第一次觀看現(xiàn)代舞,是1993年,在北京保利大廈金星和文慧幾個人演出金星的現(xiàn)代舞《半夢》。這是不是中國人第一次在國內(nèi)演出的現(xiàn)代舞個人專場晚會?我不知道。震動我的是我看到舞蹈員也是有思想的(當然這是基于我對舞蹈完全陌生,知識儲備等于零,基于往昔留給我的殘酷記憶所造成的心理上的深涸距離)。文慧和金星以各自靈與肉的伸縮,在舞臺上創(chuàng)造著時空的可能性,創(chuàng)造著人的聲息和肢體動靜,一切混沌如初,是人在夢里才有的感覺。她們的舞蹈把人引向認識的艱難地境,使看舞蹈的人不知不覺地開始思想,感覺到生命在自己的軀體里涌動,而此時,渾脫的人性顯現(xiàn)了一股雨水從你的心里流瀉出來,貯滿了你的雙眼,你悠然覺得舞臺上的人就是你自己,你的內(nèi)心世界和她的,在這個時刻融會貫通。這一切都是因為舞臺上的幾個人,她們的頭腦與她們一起頑強生長,你甚至看到了,生長本身的與眾不同在整個欣賞過程,因為你的投入,你已經(jīng)由一名觀眾成為了一名參與者。
我喜歡她們投入的時候那種忘乎所以。我興奮不已,那天晚上從十條回和平里家,本來該打車迅速回家,孩子一個人在家睡覺,我擔心他萬一出麻煩,我們住一個大筒子樓,他出去上廁所,夢里糊里糊涂找不著家,回不了家呢?但是我激動得不想一下子縮短這段路程,這么度過這段時光。于是在心里為孩子祈禱、祝福,但愿這個美好的、星星躲在黑幕里的夜晚萬眾吉祥。我走著回去,十來里地的路,在黑夜里,在腳下,我必須一步一步地走完它。當走進黑洞洞的北京城,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窗戶,那么多暖洋洋的燈光,那么多人但卻寧靜安詳,都像我的家,都像我的家人。特別好,就像那個劇是你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樣。
幾天后,文慧對我說,我們一起做吧。她說她的現(xiàn)代舞“是要非舞蹈者的內(nèi)涵,要你的質(zhì)感,要你帶著自己的思想起舞,就是要你的生活本質(zhì)、狀態(tài),要你對生活的理解?!边@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談話,但她的建議,我不能夠當真。我離舞蹈實在太遙遠了,現(xiàn)代舞對我,就像我的一個女友面對她八十來歲的父親突然跟一個年輕女子展開的婚外戀同樣不可思議。我與舞蹈,那位女友看著年邁的父親每天寄給爛漫情人一紙誓言,這中間的距離,和距離產(chǎn)生的威嚴,猶如隔岸觀火,不可逾越,不可琢磨。
文慧鼓勵我,說我身上有種特別的東西,天然的,沒有后天裝飾的,是她希望引入她的排練中的。比如,舞蹈演員常是往上拔,身體飄慣了沉不下去,我呢是與土地相接,身心安靜有力。文慧就是要找與大地靠得更近的東西。我說,我想拔拔不上去呢。她說,你別,別丟掉你自己!她還想要我投入時的那種狀態(tài)??晌矣X得,我的表情投入時像一個衰老的人,身心全都陷進去了。
過去是憂郁,現(xiàn)在是除了憂郁,還有陷落,陷落之深已經(jīng)不太容易拔出來了。聽別人說話,或者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全都是那個樣子。幸而講述者跟我一樣也那么投入。于是我想,那時候我們是平等的。傾訴和傾聽,都身臨其境,心里的感受甚至分不出彼此,一樣感同身受,能夠傳達,能夠理解,并且不知不覺中已在承擔。我那個投入的樣子,就是文慧想要的嗎?
不過我還是心動了,我想可以試試。她告訴我,她還要從我身上發(fā)掘東西,我的潛質(zhì)遠遠沒有出來。以后的日子,她常讓我就某一點做下去,比如,和一面墻發(fā)生聯(lián)結。讓我的身體與那面墻以自己的方式接觸,她要從中看我的理解,看我的身體對墻這一物體的實地反應。那時候,我緊貼在墻壁上,真有點像我曾經(jīng)掉進深水井里的情形。那時,我的兩手緊緊扒往井壁,身體幾乎全部沒在冰水里,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頭頂上的時間像死去了一樣。到比我大兩歲的哥哥救我上來時,我已經(jīng)僵硬地釘在井壁上,他使出全力才把我拽下來。我做這段練習時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到,也忘了文慧的存在。
我們的練習每天都有變化,有時是放著音樂。每個人怎么理解那段音樂,就把舞跳成什么樣。有時是幾個人之間在動作上接受、傳導、承接、發(fā)展,還有一次,訓練間隙,她們在聽電話,我一個人覺得還有力氣,就原地跑步,文慧看見了說:“馮,再做一遍好嗎?”此后,我連著幾天增加了原地不抬腳跑步,后來文慧見我坐著跑,覺得一種能量蘊藏在相對寧靜的情境中,更有表現(xiàn)力,就把坐著跑做進《生育報告》。坐在原地擺動雙臂,速度越來越快,從十幾分鐘,持續(xù)發(fā)展到后來的半個小時,直至耗盡全部力氣,并且,一邊跑,一邊敘述,持續(xù)不斷,像回憶,像報告,語調(diào)平穩(wěn),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我的同伴等我停下來說,那個過程有一種讓人不得不跟著你進入的魅力。而我說不出自己的感受,汗水印在眼睛里,確實聲聲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