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天,我們的訓練場地已換過多次。偶爾沒地方排練,我說來我家吧。那是1998年冬天,只有我們兩個人,文慧和我住得也比較近。但她說:最好不在家里,在家里人的身體是松懈的,狀態(tài)不對。她就出去找地方,跑過不下十幾家,甚至答應每周去給那里的學員上一次舞蹈課,以換取讓我們一周使用一次排練廳。那時,我感到文慧是真愛這件事,即使只有一個隊員。一個人真愛一件事,為這件事堅定不移、吃苦耐勞,在大冬天為帶領一個隊員繼續(xù)訓練做怎樣的努力,這一切都在我心里產(chǎn)生了影響。我比較在意人的細節(jié)。她說的另一句話,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們每次去排練廳,都見舞蹈隊員用過的排練廳狼藉一片,大家二話不說先打掃衛(wèi)生,離開時保持大廳整潔干凈。文慧講,在國外也是這樣,芭蕾舞演員還有別的,對自己的排練廳只糟踐不打掃,只有現(xiàn)代舞演員不作賤場地,她見過的現(xiàn)代舞團隊,都非常自覺地勞動,人都很樸素,平易近人,不管他們的名聲有多大。
我相信這一切都和現(xiàn)代舞的思想實質(zhì)有關。所以我風雨無阻地做了這件我愛的事情,全身心進到里面,并從一次次排練中走過來,在國內(nèi)和國外各不相同的舞臺上,與其他幾位專業(yè)舞蹈員一起,從容地展開我們的“舞蹈劇場”。
1998年7月,北京最熱那幾天,我進入文慧的現(xiàn)代舞工作室。文慧說我練習的時候特別投入。但是,投入僅僅是一種狀態(tài),并不說明我真的適合這件事,能做好這件事,我對自己能不能堅持、堅持多長時間一點沒有把握。參加的人有的是做紀錄片的、自由戲劇的,有的畫畫,有的從事行為藝術,還有就是我,文學編輯。一群人很難到齊,很多時候只來一兩個人,但每星期堅持著,沒有中斷。深冬的一天,文慧約我到歌德學院,那兒有一個關于德國現(xiàn)代舞的講座。我找到北京外國語大學一側(cè)的那座小樓,找了個座位懵懵懂懂聽,后來放映影像和圖片資料,我看得手心出汗。我牢牢記住了德國現(xiàn)代舞大師皮娜·鮑希的一句話:我跳舞,因為我悲傷。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話,也是我一輩子也說不出來的話。從那一刻開始,我與現(xiàn)代舞像是有了更深、更真實的聯(lián)結。皮娜·鮑希樸質(zhì)的光,在這一天照進了我的房子。我聽到了許多年來最打動我的一句話,說不出心里有多寬敞。
我是一個比較沉默的人,過去在戈壁草原和圍繞著它們的大山里,一直很少說話,我表達高興,就是拼命奔跑,或者一個人呆在一個地方,皺著眼睛和臉瞭望遠方,我心里的動靜,就在那個過程里慢慢流淌。而我的憂傷,是黑天里野生黃牛的眼睛,無論是睜開還是閉上,都悄沒聲息,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幸福為什么悲傷。半大不小的時候,我被大街上一匹驚脫的馬碰倒,腿上碾過一只馬車轱轆,也沒有出過聲。后來我常盯著馬路看,想知道一個人倒在車底下是一種什么情形。我偏愛過去那種大轱轆牛板車和解放牌大卡車,就是因為它們的底盤特別高大,倒在車底下的人也可能還生。我的全部生活,就是這樣,和跳舞不沾一點邊。
我們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風,而無風的日子我就快樂得不知所以。我會爬上房頂,測一測是不是真的沒風,然后像房頂上堆起的麥秸垛,我在心里垛起這一天要干的事情。所以我能看見開敗的蒲公英的小毛毛漫天飛舞,看見它們在太陽底下亂翻跟頭,看見戈壁草原里的一堆堆牛糞,把那些纖細的小毛毛一根根吸進牛糞洞里,看見吸附了碎毛毛的干牛糞被人塞進爐火里,然后飛濺出火星。
“你的淚珠好比珍珠,一顆一顆掛在我心上?!蔽疫€常去米德格的雜貨店,聽她的奶奶、那個老得眼睛都睜不開的女人哼唱這兩句歌,一邊聽歌一邊幫米德格干活兒,干完活兒,背著米德格的女兒出去玩耍,跟那個沒有父親的兩歲的女孩說話。后來那個女孩長大了,跟一個烏蘭牧騎跳雄鷹舞的男孩跑沒影兒了。
那個女孩長到四歲還說不清話,不叫我“姑姑”叫我“嘟嘟”。米德格說:“你教她吧?!蔽夷靡桓鶚涔髟谕晾飳憽摆w錢孫李”,她好幾年以后才跟著我寫“趙”,可她不寫“趙”,光寫“走”,還把底下那條人腿拉得特別長。所以她除了添亂什么忙也幫不上。米德格的奶奶死的那天,我正好在雜貨店,老女人唱著唱著突然睡下了,米德格喊我去看看她奶奶要什么東西,那個小女孩拉著我不讓我走開,等我擺脫那個小東西,跑過去翻轉(zhuǎn)米德格奶奶的身體,老女人已經(jīng)死了。米德格跑過來大喊大叫,老女人這時又睜開眼對她說了一句話。米德格發(fā)了半天呆,想起問我她奶奶剛才說了什么?我把聽到的告訴給她:“別信你愛的男人?!蹦鞘且粋€長長的沒有男主人出現(xiàn)的故事。
我在一個時間凝固的地方長大。
今年春節(jié)我回內(nèi)蒙古探親,一高興跟我母親說,我跳現(xiàn)代舞呢。我母親說:“你要止痛片?”她挪動她的身體去那個藏了一些藥片的小筐里去取,我說你不用拿藥,我沒病。她說:你把止痛片帶在身上。她捏著小紙包從一個屋子跟著我進到另一個屋子,看著我,等我接她的小紙包。這無疑是她能給我的唯一的好東西,在她看來這個東西非常神秘,像寶一樣。她聽不懂“現(xiàn)代舞”,后來她問:“是不是和男子一起跳?”我不知怎么回答她。
我的事情一般都不跟她說。我確實不愛說話,更不對母親說什么。從小到大都這樣。
我離開家十多年以后認識文慧,她的職業(yè)是舞蹈編導,與我同歲,在我的朋友中,她是唯一一個跳舞的人。要是不與她近距離相處,我確信和她成不了朋友。我熟悉文慧后,想到:我母親一輩子承載別人,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現(xiàn)代舞也是一種承載方式。
我想說說文慧。文慧在九十年代初就傾心現(xiàn)代舞了,在國內(nèi)比較早從事現(xiàn)代舞的實踐。我覺得她選擇現(xiàn)代舞跟她的心性有很大關系,她是個愿意傾聽別人的女子,經(jīng)常想著別人的麻煩事,在一個什么時候,送上她的問候。她大部分時間里比較講求效率,有時候也一籌莫展。今年春節(jié)前,跟我們一起排演《生育報告》的一個女孩回云南老家了,我們聚會的時候,她缺席,文慧打電話叫女孩的二哥來,他在北京打工,一個人孤孤單單過得很清苦。這種時候,她非常果斷。她的溫良,使她能夠重視人,重視人的生存境遇,她排練時強調(diào)“別忽略此時此刻的感受”。所以做練習的時候,她總是拿出很多時間,讓大家相互交流,甚至近距離對視,互相珍惜、信任,然后,肢體訓練——這時,充分利用人體,傳達人的內(nèi)心,在此過程里,她講求開放式訓練和訓練中人體的開放質(zhì)量。幾年來,她把最小的、最生動的生活細節(jié)做進了自己的現(xiàn)代舞,已有《裙子》《現(xiàn)場——裙子和錄像》《100個動詞》《同居生活》《與大地一起呼吸》《餐桌上的九七》《臉》等作品,及1999年進行了一年,于當年底在北京人藝小劇場演出的《生育報告》。其實,北京、廣州,兩大城市的現(xiàn)代舞團,及團體外專業(yè)人士總共不到百人,即使加上文慧的非舞蹈者兵馬,如我,喜歡并愿意身體力行者,現(xiàn)代舞追隨者的總量也未能有一百零一的突破,比起這個國家十二三億人口,幾十人的現(xiàn)代舞隊伍,真如滄海一粟。但它畢竟存在了,成為偌大一塊高粱地里的一桿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