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為災(zāi),米谷踴貴,突厥侵?jǐn)_,州縣騷然。帝志在憂人,銳精為政,崇尚節(jié)儉,大布恩德。是時,自京師及河?xùn)|、河南、隴右,饑饉尤甚,一匹絹才得一斗米。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嘗嗟怨,莫不自安。至貞觀三年,關(guān)中豐熟,咸自歸鄉(xiāng),竟無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保ā敦懹^政要·政體第二》)
到了貞觀四年(630年),“天下大稔,米斗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于海,南及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赍糧,取給于道路焉”。貞觀十四年(640年),西域古國高昌為唐所滅,唐王朝“東極于海,西至焉耆,南盡林邑,北抵大漠,皆為州縣,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里”(《資治通鑒·唐紀(jì)十一》)。所謂“唐朝的天空”,從廣義上講,以長安為中心,向東,江湖河海,向西,絲綢之路,既無邊界,也無極限,因?yàn)檫@是一個高度開放、了無羈束的精神天空。你能想象得多么遙遠(yuǎn),它就是那樣地毫無止境;你能想象得多么遼闊,它就是那樣地?zé)o邊無沿。還是貞觀四年,李靖凱旋回朝。據(jù)《新唐書》:“夷狄為中國患,尚矣?!婆d,蠻夷更盛衰,嘗與中國亢衡者有四:突厥、吐蕃、回鶻、云南是也。”曾經(jīng)不可一世、曾經(jīng)逼得李淵俯首稱臣的頡利可汗,由于李靖出奇兵,終于將其擒獲?,F(xiàn)在,這個最能帶頭作亂、最狡猾,也最卑鄙、最反復(fù)無常,也最能裝孫子的、為唐之患久矣的頡利可汗,束手就擒,俯首降服,李世民等于祛除了一塊心病。于是,在長安城的南門城樓上,搞了一次盛大的順天門受降儀式。這位突厥族首領(lǐng)終于不得不承認(rèn)李世民為天可汗。
時為太上皇的李淵,很大程度上也是拍自己兒子的馬屁,連忙出面,在太極宮凌煙閣張羅了一個小型派對,趕這個熱鬧。“上皇聞擒頡利,嘆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bào);今我子能滅突厥,吾托付得人,復(fù)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余人及諸王、妃、主置酒凌煙閣?!蹦菚r不興開香檳慶祝,也不搞焰火晚會助興,但李靖繳獲的戰(zhàn)利品中,肯定少不了產(chǎn)自中亞的葡萄酒。那時胡俗甚盛,街坊多酒肆,遍地皆醉人,宮廷也不例外。大家喝得醉意盎然的時候,晚會上出現(xiàn)了一個史官不經(jīng)意寫出來的細(xì)節(jié),但僅這一點(diǎn)點(diǎn)精彩,卻表現(xiàn)出來只有在唐朝的天空下才會有的精神狀態(tài):“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保ā顿Y治通鑒·唐紀(jì)九》)
宮廷舞會,在西方世界,是習(xí)以為常的。在東方,尤其在中國歷代封建王朝里,九五之尊的天子,莊嚴(yán)肅穆還來不及,哪有一國之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道理?因此,凌煙閣里的這場舞會,正是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所說“其君臣上下,共同望治,齊一努力之精神,實(shí)為中國史籍古今所鮮見”的最好寫照。你也不能不服氣在唐朝的天空下,這種在別的朝代少有的百無禁忌的強(qiáng)烈自信。
2002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匈牙利猶太裔小說家凱爾泰斯的《大屠殺作為一種文化》中,曾經(jīng)引用喬治·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的名言:“一個有活力的社會必須保有它的智慧,以及對其自身及自身?xiàng)l件的自我意識,并且能夠不斷地予以更新?!崩蠈?shí)說,很難想象,我們中國的皇帝,從宋以后,直至清末,這一千年間,由趙匡胤數(shù)到愛新覺羅·溥儀為止,可曾有過一位,在大庭廣眾,即興起舞?而且,還要跳一種高難動作的少數(shù)民族舞。因?yàn)槔顪Y手里的琵琶,是胡人的樂器,那么李世民跳的舞蹈,也可能就是當(dāng)時流行的“胡旋舞”。這一通狂舞,絕對是那個時期大唐帝國活力的最高體現(xiàn)。
按《新唐書·禮樂志》,這種“舞者立毯上,旋轉(zhuǎn)如風(fēng)”的“胡旋舞”,節(jié)奏極火爆,情緒極熱烈,動作極狂野,音樂極粗獷,是從西域流傳到中土的舞蹈。白居易有一首詩《胡旋女》描寫了一位女舞者的表演:“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飖轉(zhuǎn)蓬舞。左旋右轉(zhuǎn)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笨梢韵胂罄钍烂裆煺闺p臂,在舞場上或旋或轉(zhuǎn),老爺子反彈琵琶,亦步亦趨,該給這個唐朝的天空,增加一抹多么鮮麗的亮色啊!
于是,我對于這位自稱“年十八便為經(jīng)綸王業(yè),北剪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內(nèi)乂安”的李世民,欽服不已。就憑他以萬乘之尊翩然起舞這一點(diǎn),其豁達(dá)豪爽之中,浪漫風(fēng)流之外,所表現(xiàn)出來的萬物皆備于我的大手筆,大作為,大自信,大開放,應(yīng)該是英國的湯因比、中國的魯迅這樣的大智慧者,才對盛唐的輝煌,格外刮目相看的。
湯因比(Arnold J. Toynbee,1889~1975)生前曾經(jīng)預(yù)言:“21世紀(jì)是中國人的世紀(jì)?!?/p>
若如此,我相信,那時中國的天空,將更燦爛。
(《人民文學(xué)》200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