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說確定準(zhǔn)確的時間、確定精神把賭注押在死亡上的細微動作是困難的話,那么,看到行動本身所意味著的后果就不那么難了。在某種意義上說,如同在情節(jié)劇中一樣,自殺就是招供。招供他已被生活所超越或者他并不理解生活。讓我們不要在這些類比中走得太遠,還是回到常用的詞上來吧。那只是招認“不值得活下去了”。當(dāng)然,生活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人們不斷地做出存在所要求的舉動,這是為了許多原因,其中第一條就是習(xí)慣。自愿的死亡意味著承認,甚至是本能地承認這種習(xí)慣的可笑性,承認活著沒有任何深刻的理由,承認每日的躁動之無理性和痛苦之無益。
究竟是什么難以估量的情感使精神失去了其生存所必① 我們要借此機會指出本文的相對性。自殺的確可以跟更多贏得尊敬的考慮相聯(lián)系。例如,在中國革命中,有所謂表示抗議的政治自殺?!髡咴⑿璧乃吣??一個能用歪理來解釋的世界,還是一個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個突然被剝奪了幻覺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這種放逐無可救藥,因為人被剝奪了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和對樂土的希望。這種人和生活的分離,演員和布景的分離,正是荒誕感。所有健康的人都想過他們的自殺,無須更多的解釋,人們便可承認,在這種感情和對虛無的向往之間有著一種直接的聯(lián)系。
本文的主題正是荒誕和自殺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自殺作為荒誕的一種解決的確切手段。原則上可以確定,對一個遵守常規(guī)的人來說,他信以為真的東西應(yīng)該支配他的行動。
因而相信生存荒誕的人就應(yīng)該以此來左右他的行為了。明確地、不動虛假的悲愴感情地自問這一現(xiàn)實問題的結(jié)果是否要求人們盡快擺脫一種不可理解的狀況,這是一種合情合理的好奇心。當(dāng)然,我這里說的是那些打算和自己取得一致的人。
這個問題用明確的語言提出來,可以顯得既簡單而又難以解決。但是,簡單的問題帶來同樣簡單的回答,明顯導(dǎo)致明顯,這樣的假設(shè)卻是錯誤的。并且首先把問題的措辭顛倒一下,如同人自殺或不自殺,似乎只有兩種哲學(xué)的解決辦法,一種是“是”,一種是“否”。那就太妙了。但是還應(yīng)考慮到那個總提問、卻沒有結(jié)論的人。這里我只略帶點譏諷味道,因為他們是大多數(shù)。我也看見有些人嘴上說“否”,行動起來卻好像心里想的是“是”一樣。事實上,如果我接受尼采的標(biāo)準(zhǔn)①,他們這樣想也好,那樣想也好,想的的確是“是”。相反,自殺者卻常常是確信生活意義的人。這種矛盾是經(jīng)常的。甚至可以說,矛盾從來也沒有像在相反的邏輯看來如此令人想往的時候那樣尖銳。
比較哲學(xué)的理論和宣揚這些理論者的行為,這是老一套了。
但是必須指出,在所有拒絕給予人生一種意義的思想家中,除了屬于文學(xué)的基里洛夫②、出自傳說③的波勒格里諾④、處于假說范圍之中的儒勒·勒基埃⑤之外,沒有人同意他的邏輯直至否定人生。人們常常為了取笑而提到叔本華在豐盛的餐桌前贊頌自殺。此舉毫無可笑之處。這種不把悲劇當(dāng)回事的方式不那么嚴肅,但是它最終對當(dāng)事人做出了判斷。
面對這些矛盾和難解之處,難道應(yīng)該認為在人對生活可能具有的看法和他為離棄生活所做出的舉動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嗎?在這方面我們不要有任何夸張。在一個人對生命的依戀之中,有著比世界上任何苦難都更強大的東西。
肉體的判斷并不亞于精神的判斷,而肉體在毀滅面前是要后退的。我們先得到活著的習(xí)慣,然后才獲得思想的習(xí)慣。
在我們朝著死亡的一日快似一日的奔跑中,肉體始終處于領(lǐng)先地位。
① 參見尼采《反基督者》,第1 章:《權(quán)力意志》第463 頁,第476 頁?!幷咦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群魔》中的一個人物。
③ 我聽說波勒格里諾的一位競爭者,一位戰(zhàn)后的作家,寫了第一本書之后便自殺,以求引起人們對他的作品的注意。的確引起了注意。但書卻被認為低劣。——作者原注④ 波勒格里諾是犬儒派哲學(xué)家,公元165 年于奧林匹克運動會后自焚。
⑤ 勒基埃(1814—1862),法國哲學(xué)家,于海上神秘地失蹤。